第一部 红药水(第7/8页)
“那么我们只好坐在这儿等世界末日降临了?”
他擦了擦鼻子:“不用,恐怕不用那么久。”
那天下午,街上突然全是人,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奔去,对达厄新颁布的戒严令不理不睬。阿达姆告诉纳西姆说:“一定是策划好了去开会——会跟军队有麻烦了,军方禁止集会。”
“你干吗非去不可呢?等着他们来叫不行吗?”
……场地可能是荒地,也可能是公园,反正只要有空地就行。阿姆利则最大的一个场地叫作贾利安瓦拉巴格。这地方没有草,到处是石头、罐头、玻璃和其他的东西。要到那里,你先得穿过两座大楼之间一条很窄的弄堂。在四月十三日,成千上万个印度人朝这条弄堂拥去。“是和平抗议。”有人告诉阿齐兹大夫。他被人流拥着,来到了弄堂口。右手拿着海德堡的皮包。(没必要用特写镜头了。)我知道,他心里很是害怕,因为他的鼻子从来没有这么痒过。但他是个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他把一切置之度外,走进场地里。有人正在情绪激昂地演讲,小贩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卖炒豆子和糖果,空气当中满是灰尘。就我外公所见,似乎并没有什么流氓闹事的。一群锡克人在地上铺了块布,围坐在边上吃东西。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粪便的臭气。阿齐兹挤到了人群中间,就在这时R.E.达厄准将带着五十名精锐士兵来到了弄堂口。他是阿姆利则的戒严司令——反正是个重要人物,他上了蜡的胡子尖笔直,更是神气活现。就在这五十一个人沿着弄堂走来时,我外公的鼻子越发痒了起来。这五十一个人走进场地,各就各位,达厄右边二十五个,左边二十五个。阿达姆·阿齐兹的鼻子痒得实在受不了,他再也没法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了。就在达厄发布命令时,我外公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阿阿阿——嚏嚏嚏!”随着这个喷嚏,他人往前一耸,再也站立不稳,便顺手倒了下去,就此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大夫出诊箱摔开了,瓶子啊、搽剂啊、针筒啊散落在尘土里。他拼命在人们脚边扒拉,急着要把他的东西抢出来,免得被人踩扁。接着便响起了咯咯的声音,就像冬天人冻得牙齿咯咯打战的声音一样。有人倒在他身上,红色的液体流到了他的衬衫上。有人在叫喊在哭泣,那奇怪的咯咯声继续在响。像是有更多的人站立不稳,摔倒在我外公身上。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背会不会给压断。他的胸部压在皮包的扣子上,压出一片青紫来,这块伤太严重太神秘,直到多年之后他在商羯拉查尔雅山或者塔科特-埃-苏莱曼去世时仍然没有消掉。他的鼻子被一瓶红色药丸给堵住了。咯咯的响声停了下来,接着是人们和鸟儿的吵闹声、交通噪声似乎一点也没有。达厄准将的五十名士兵收起手中的机关枪走掉了,他们向手无寸铁的人群总共打了一千六百五十发子弹。其中一千五百一十六发击中了目标,挨枪子的人非死即伤。“打得好!”达厄跟手下人说,“我们干得很不错!”
那天夜里我外公回家时,我外婆极力想要做个现代女人,让丈夫高兴高兴。因此,看到丈夫进门,她头发丝也没有动一动。“我看你又把红药水打翻了,真是笨手笨脚的。”她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
“这是血。”他说,她晕了过去。他用了一点嗅盐把她弄醒,她一醒便问:“你伤着了吗?”
“没有,”他说。
“可是老天,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呀?”
“简直是地狱。”他说,在她的怀里发起抖来。
我承认,我自己的手也发起抖来。这倒不全是因为我写的题材,而是因为我注意到在我的手腕上,就在皮肤底下,出现一条细细的裂口,就像头发丝那样……没关系。我们人人迟早都得死。所以让我用未经证实的消息来收尾吧,那是同船夫塔伊有关的,据说自从我外公离开克什米尔后不久,他的瘰疬就好了,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去世。据传印度和巴基斯坦争夺他的山谷这件事使他怒火中烧,他于是步行到查谟去,专门为了站在交战双方之间,向他们宣讲自己的观点。他要说的是:克什米尔是克什米尔人的。自然,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奥斯卡·卢宾要是活着的话,很可能会称赞他演讲的姿势;R.E.达厄要是在场的话,很可能会表扬打死他的士兵枪法很准。
我得上床去了。博多在等我呢,我需要暖和暖和了。
[1] 英语成语中有“占着马槽的狗”的说法,与汉语中“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基本相仿。
[2] 耆那教,于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五世纪在印度与佛教同时兴起,反对祭祀,戒杀生,实行苦行主义。
[3] 罗拉特法(Rowlatt Act),英国殖民政府于一九一九年通过的对印度民族解放运动进行压制的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