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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他睁不开眼睛。是戈登吗?他的听力似乎游离在身体之外,像云一样在自己上方盘旋,向他发射着每个细微的声音。可是他的头脑已经不能完全辨别这些词语。
那声音——是戈登的吗?——好像在说着自己的生活。虽然他无法听清话语,甚至没有把握肯定这些话语是说出来的,他的头脑,以一个受伤动物的凶猛劲,还是朝那个疑问猛扑过去。他冷酷无情地看着自己的生活,好像那是呈现给别人的。
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这辈子看上去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来。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和友谊的亲密,这可能会让他在人类的竞争中支撑下去。他曾有两个朋友,一个他知道时已经无谓地死去,另一个此刻远远地退缩进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那种唯一性,以及婚姻平静、持续的激情。他也曾得到过,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然后已然死亡。他曾经想要爱。他拥有了爱,然后又放弃了,把它释放进混乱的生命潜能中。凯瑟琳,他想。“凯瑟琳。”
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
他睁开眼睛。天已漆黑。他看到了外面的天空,那深沉的蓝黑色的空宇,那薄薄月辉破云而出。肯定已经很晚了,他想。好像还是瞬间前,在那明亮的午后,戈登和伊迪丝还站在他身边。或许那已是很久以前?他分不清楚了。
他知道,随着身体的消耗,他的头脑一定也很虚弱了,然而面对这种突如其来,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他的肉体还很结实,他想。比我们想象的要结实。它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他听到了人声,看见了灯光,感觉疼痛来了又走了。伊迪丝的脸在他上方晃动。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微笑。有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他想说得很有理智,虽然没有把握。他感觉伊迪丝的双手放在他身上,在挪动着他,给他洗澡。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他想。终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以照顾了。他多么希望能跟她说说话,他感觉有话要跟她说。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想。
某个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眼皮。他感觉眼皮在颤抖,然后睁开眼皮。他感觉是光,是某个下午明亮的阳光。他眨了几下眼睛,漠然地想到蓝天,他透过窗户看到了太阳灿烂的边缘。他确定这些都是真的。他动了动一只手,这一动,他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体内流动起来,好像来自虚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每呼吸一次,都好像感觉这股力量在增加。他的肌肉刺痛起来,能感觉到脸上的光和阴影轻微的重量。他使劲从床上起来,这样就可以半坐着。他的脊背由墙壁支撑着,床就靠着这堵墙。现在,他能看清外面的东西了。
他感觉已经从一次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整个人焕然一新。这是晚春或者初夏——从各种东西的样子看,更可能是初夏。后院的那棵大榆树的叶子染上了绚丽和光泽,投下的影子有种他熟悉的深深的冰凉感。空气里有一种厚实,有一种沉甸甸,挤着青草、树叶和鲜花甜丝丝的香气,混合着、保持着,让它们悬浮在空中。他又深深地呼了口气,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刮擦声。他感觉到夏季甜丝丝的味道聚集在肺里。从刚才那次呼吸中他又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什么地方有丝移动,这丝移动阻止了某种东西,把他的头脑给固定住,这样头就不能动了。接着它又过去了,他想,就是这种感觉。
他又想到应该喊一下伊迪丝,接着他又知道自己不会喊她。死亡是自私的,他想,它们像孩子那样,要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个时刻。
他又开始呼吸了,但是在体内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他感觉自己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某种顿悟,但是他好像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时间。
他听到远远传来的笑声,他把头转向声音的发源方向。一群学生打捷径从他家的后院草坪里穿过来。他们匆匆忙忙要去什么地方。他看得清清楚楚。有三对儿。女孩都四肢修长、气质优雅,穿着夏天的浅色衣服,男孩都带着一副欢快、出神的惊奇望着她们。几个人轻盈地在草坪上走过去,几乎没有碰着草坪,走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看着他们走出视野,直到隐没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消失后,过了很长时间笑声还传到他耳朵里,在这夏天午后的寂静中逐渐远去,不知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