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4/32页)
我们偏离大路往悬崖边去。
“这里是莫奈来作画的地方。”我借着一段开场白来激起他的兴趣。
发育不良的矮小棕搁树和长木瘤的橄榄树散布在小树林中。穿过树林,通往悬崖边缘的大陡坡上有座被高大海松遮阴的小圆丘。我把脚踏车靠在其中一棵树旁,他也照做。我指着通往崖径的上坡路给他看。“你看!”我兴高采烈,仿佛在透露比任何对我有利的话更具说服力的事情。
安静无声的小海湾就在我们正下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没有人家、没有防波堤、没有渔船。更远一点,一如平常,有圣吉亚科莫钟塔,睁大眼睛仔细瞧,还能看到N城的轮廓,更远处是类似我家和隔邻别墅(也就是薇米妮的住处)的建筑,还有莫雷斯奇家——他们家的两个女儿可能单独或一起跟奥利弗上过床。天晓得,在这节骨眼上谁在乎这个?
“这是我的地方。完全属于我。我到这儿来读书。我在这里看过的书不计其数。”
“你喜欢一个人待着吗?”他问。
“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共存。”
“你总是这么有智慧吗?”他打算采取先扬后抑的策略吗?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教育我说必须多出门,多交朋友,还有,交了朋友以后,对待他们不要那么自私?他打算扮演心理医师兼家庭友人吗?还是我又完全误解他了?
“根本称不上什么智慧。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懂书,我懂怎么把字穿在一起,但这不表示我知道该怎么谈论对我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做的就是呀……从某方面来说。”
“对,从某方面来说。我总是这么表达事情:从某方面来说。”
我盯着远方的海面,为了避免看他。我在草地上坐下来,注意到他踞着脚跟蹲在距离我几米外的地方,仿佛随时要弹起来回到我们停车的地方。
我完全没想到要带他到这儿来。不只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纳他,让我这个夏日午后独处的小基地也能认识他,评判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接纳他,以便我日后能回到这里来缅怀。我到这儿来逃离现实世界,寻求我自己虚构的另一个世界。我向他引介我的这个秘密基地。只要列出我在这儿读过的作品,他就能了解我过去各处游历的蛛丝马迹。
“我喜欢你谈论事情的方式。但你为什么老是贬低自己?”
我耸耸肩。他在批评我太苛求自己吗?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会这样吧,我猜。”
“你就这么忌惮别人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但我不知道答案。或者答案太过明显,所以我不必回答。就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压迫我,让我紧张,要是我不反击,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了。不,我无言以对。但我也不动。我想让他自己骑车回去。我会及时到家吃午饭的。
他盯着我,等着我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敢于回望他。通常我会看他一眼,然后撇开眼去——除非受邀,否则我不愿意肆意沉浸在在他可爱澄澈的眼神里——而我永远等得不够久,永远来不及看清楚那儿究竟是否欢迎我。撇开眼,因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撇开眼,因为我不想泄露任何秘密;撇开眼,因为我无法承认他有多重要;撇开眼,因为他钢铁般冰冷的凝视总提醒我他站得有多高,而我是如何远远地在他之下。此刻,在这静默的瞬间里,我回望他,不是为了抗拒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为了屈服,为了告诉他:这就是我,这就是你,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们之间只有真实,而有真实的地方就没有障碍,没有躲躲闪闪的眼光。如果这样还是没有结果,也永远不要说你或我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我已不存一丝希望。我回望他,或许因为此刻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我以挑战又逃避的姿态,以一切了然于心的凝视,以一种仿佛在说“有种就吻我啊”的眼神回望着他。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吗?
我没有退却。他也没有,是的,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
“我怎么把事情搞得棘手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讲话都条理不清了,脸变得再红也不觉得害臊。那就让他知道吧,全由他。
“因为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
“可能?”我问。
那么,是否还有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