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32页)
②偏方:原文为巫婆的煎药(witch's brew),指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他一手扶着脚踏车把手,一手掀起衬衫,露出左腰臀上大片的擦伤和淤痕。
“我还是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我重复阿姨的话。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真的。”
本该是我碰触、爱抚、崇拜那个擦伤的。
途中,我注意到奥利弗刻意放慢脚步。他不像平常那样匆忙,没有加快速度,没有用平常那种精力充沛的热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写稿,或去找海边的朋友会合,或像平常一样甩掉我。或许他没什么更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堂”时刻。年轻如我,也知道这不会长久,我应该及时享受现有的,而不是用我古怪的方式去企图巩固我们的友谊,或让其更上一层楼,最后落得搞砸一切。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这没多少意义,只是一时的恩惠。
Zwischen Immer und Nie 。Zwischen Immer und Nie。在永恒与虚无之间。策兰说的。
抵达俯瞰大海的小广场,奥利弗停下来买烟,他最近开始抽高卢牌烟。我从没试过高卢牌,问他要了一根试试。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屈手贴近我的脸,替我点烟。“不错吧?”
“很不错。”这种烟将让我想起他,想起这一天。我意识到,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容许自己计算他在B城剩余的时日。
“看看这个。”我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下,悠悠哉哉骑车来到俯瞰着下方起伏山丘的小广场。
远方是壮丽的大海,泡沫像破浪的大海豚稀稀疏疏成条划过海湾。一辆小公交费力地爬坡,三名穿制服的单车骑士在后头,显然在抱怨公交车排出的废气。“据说有人溺死在这附近,你肯定知道是谁吧?”他说。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Cor cordium。真心。”③我回答。据说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浮肿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③Cor cordium是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字,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意谓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信念。
“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吗?”
我看着他。机会来了。我可以把握、或失去这个机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次;或者洋洋得意接受他的恭维,却对其他一切感到后悔。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话。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话来回应我近乎悲惨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拔足涉水,想办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过,只是留在当场,因为这里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尽管我无法坦承,甚至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了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正在给他一切机会,盼望能将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后得出一个无限大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经处于相同的立场,从平行小路的另一头,以冰冷、带着敌意、玻璃眼般犀利且无所不知的眼光观察过我。
他一定想到了点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不想露出太惊讶的神色。
“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一步,就数你最该知道。”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慢慢复述我的话,试着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同时又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铁烧得正灼热。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希望你知道。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人可说。”
终于,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准备岔开话题,谈点海况或明天的天气,聊聊父亲每年此时总是承诺要驾船去E城,真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就这么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