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16/21页)
“奥利弗呢?”我只能回答:他去找译者了。或者:他跟我爸爸在书房。或者:他在海边吧。“嗯,那我要走了。告诉他我来过。”
结束了,我想。
玛法尔达脸上带着点同情的责难摇着头说:“她年纪还小,而他是个大学教授。她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的人吗?”
“没人问你的意见!”无意间听到的奇亚拉会厉声喊道,她可不愿意被一个厨娘批评。
“不准那样对我说话,否则我把你的脸撕成两半。”我们的那不勒斯厨娘手掌举在半空中说。“还不满十七岁就光着胸脯跟人亲热。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么?”
我能想象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检查奥利弗的床单,或跟奇亚拉家的佣人交流信息的样子。没有任何秘密躲得过管家(也就是包打听)的眼睛。
我看着奇亚拉。我知道她很痛苦。
大家都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有些下午,奥利弗说要去车库的棚屋,骑一辆脚踏车到城里去。一个半小时就回来。找译者,他这么解释道。
“译者……”父亲正在慢慢品味一杯正餐后的白兰地时,他的声音回荡着。
“译者个鬼。”玛法尔达拖着声音说。有时候我们会在城里碰见。我坐在大伙儿晚上看完电影或上舞厅前爱去的那家咖啡店里,看见奇亚拉和奥利弗边说话边从路边的小巷走出来。奥利弗吃着冰淇淋,她则两手吊在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臂。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变得这么亲密了?他们聊的话题似乎很严肃。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一看到我就说。
取笑是他作为伪装和企图掩饰我们已经完全不讲话的方式。低劣的伎俩,我想。
“出来玩儿。”
“你的就寝时间不是过了吗?”
“我爸爸不相信就寝时间那一套。”我回避这个话题。
奇亚拉仍深陷在沉思里,回避我的眼光。
奥利弗是否已经告诉她我说过她的好话?她似乎很心烦。她是不是介意我突然闯进他们的小世界?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对玛法尔达发脾气时的声调。一抹冷笑挂在她脸上;貌似她原本正打算讲几句伤人的话。
“他们家从不规定就寝时间,没有规矩,没有监督,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变成这样的好孩子。你还不懂吗?因为没什么好叛逆的啊。”
“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回答,尽量轻描淡写,免得他们继续深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叛逆方式。”
“是吗?”
“举个例子来听听。”奇亚拉蹦出一句。
“你不会懂的。”
“他读保罗·策兰呢。”奥利弗插嘴说,想改变话题,或许也想救我,同时不着痕迹地表明他并未忘记我们先前的对话。他是拿我深夜在外逗留的事轻轻戳我一下之后又设法为我平反,或者这只是另一个拿我开涮的起点?我在他脸上扫过冷硬而含义不明的中性的一瞥。
“那是谁?”奇亚拉根本没听说过策兰。
我对他投以“我们是一伙儿”的目光。他接收到了,但他终于回看我时,眼里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他站在哪一边?
“一位诗人。”他们朝小广场中心漫步过去时,他低声说道,然后丢给我一个漫不经心的回头再说!
我看着他们在隔壁一家咖啡店里找空位。
几个朋友问我奥利弗是不是在追她。
我不知道,我回答。
那他们做了吗?
我也不知道。
我很乐意变成他。
谁不想?
但我仿佛置身天堂。他没忘记我们有关策兰的对话,给了我这么、这么多天以来不曾打过的一针强心剂。这种振奋感满溢出来,溢到了我接触的一切东西上。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我就仿佛置身天堂。幸福或许一点都不难。下次我只需要从自己内心寻找幸福的源泉,不必再依赖他人给予。
我记得《圣经》里的那个场景。雅各23向拉结24要水;听到拉结给他的预言之后,雅各双手高举向天,亲吻泉水旁的土地。我是犹太人、策兰是犹太人、奥利弗是犹太人——我们置身半犹太居住区、半绿洲,置身一个除此之外总是残酷、绝不妥协的世界。在这儿,醉鬼也会清明度日;在这儿我们不误解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错估我们。在这儿,一个人就是能了解另一个人,而且了解得那么彻底,以致如果剥夺了这种亲密,就是galut,也就是希伯来文所谓的“背井离乡”或“离散”。他是我的故里,我的归处吗?你是我最后的归宿。当我与你和睦共处,我别无所求。奥利弗,你让我喜欢自己,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可言,真实就存在于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真心告诉你,请提醒我,感恩节那天,要在罗马的每个圣坛点亮一根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