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1997—1998)(第8/8页)

我就是注视着孩子们的母亲,我看着他们玩耍,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希望他们能在我身边多待上一阵。我为这种生活牺牲了此生的自由,虽然有时我也会怀念自由,但我心里却并无不满。

我就是我的父亲,才刚开车出门上班,就恨不得掉头回家。但和许多人一样,我不能这样做。我常常问自己,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还是它们根本就没有对劲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我想起死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送给小儿子尤勒斯一台旧相机作为圣诞礼物,他却将它束之高阁。后来,我又跟他谈了一次……“我想起来了。”我说。父亲沮丧地拿着烟斗,震惊地望着我,这个画面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刺痛了我的心。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哦,天哪,现在我都想起来了。”

我依然紧闭着双眼。现在,我就是我自己。我跑过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坪,闻着干草、松香和青苔的气味,各种感觉充斥着我的五官。下雨了,我浑身湿漉漉地跑进一片树林。短短几秒钟内,黑夜就取代了白天。周围突然又黑又冷,我能感觉到潜伏的危险。我必须从茂密的树林下方穿过,又尖又黑的树枝刺破了我的皮肤,我流血了。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我说,“很不对劲。但它就是不肯停下来。”

我感到有人在摇晃我的身子,但我就是睁不开眼,还在继续奔跑。我记得这片树林,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没有离开过这儿。它就是我的家。如果我不留神,就会死在这里。

我闯入了自己内心深处,在那儿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随着父母的离世,我们的生活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它在那儿拐错了弯,从此我们便开始了一段错误的人生。一个在系统里无法更改的错误。

在通往内心的路上,我绊了一跤,被地上的一根树枝刺中了。这根树枝刺穿了我的心,我流了好多血,一切都变得温暖而明亮,那么舒服,与此同时,我曾经有过的那种极其无助的感觉,因为我必须放下一切,失去一切……

睁开眼时,我浑身都湿透了。

“我不想死,”我大声喊道,“我不想死!”

必须与自己说再见了。必须忘却一切念头、愿望和回忆,从此永远黑屏。

我蹲在地上抽泣,不停地嘟哝着“我不想死”。丽兹躺在我身旁,马蒂和埃莱娜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其他人就在我身边,我们的家是多么温暖舒适。但这一切却是那么遥远,因为我正处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那儿只有冰冷的恐惧。

此行的最后一天,我和哥哥坐在海边。空气很凉爽,海风吹动了我们的头发。一艘渔船从海上驶过,轮廓渐渐消失在海平面上。

“喂!”马蒂说。

“嗯?”

“可惜我们不常见面。”他取下眼镜,伸出拇指和食指按压着鼻梁,“过去这些年,我可能算不上一个好哥哥。”

“你就是个聪明的浑蛋。”

“嗯,或许是的。”

“一个自作聪明的大浑蛋。”

“谢谢,我懂了。”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转眼间重新焕发了青春:“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那天下午,哥哥姐姐开始打包回程的行李,我和埃莱娜最后一次去村里散步。

“马蒂的那些怪癖怎么样了?”我问,“锁五次门,有规律地往下按很多次门把手,走路不踩石头缝……这些都怎么样了?”

埃莱娜低下了头。“之前有段时间越来越严重,”她说,“甚至发展到一年做五次癌症预防,还不敢坐升降梯和扶梯,生怕它们会给他带来不幸。”

“什么?”

埃莱娜忍不住笑了:“是啊,他觉得升降梯和扶梯都怀有歹意。起初他有意瞒着我,被我看到后,还想靠玩笑糊弄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强迫症充斥了他的生活。几个月前,他开始接受治疗。”

快到家了,已经能看到马蒂在往行李箱里装行李。他一边装,一边哼着歌剧《卡门》中的一支小调。

“他戒掉那些怪癖了?”我问。

“但愿吧,是好些了,但我有时能感觉到它们还在那里,只是被他更好地掩藏了起来。我想抓个现形,但至今还没成功过。”

见我走进花园,哥哥朝我点了点头。我想,艰难的童年就像隐形的敌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何时发动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