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1984—1987)(第3/7页)
终于,她合上书,开始检查我的东西。这个奇怪的家伙,莫名其妙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好奇地研究起了我的蜘蛛人漫画和相机。她先拿起那台玛米亚,接着又逐一观察父亲后来经常用的那几台相机。她用心地触摸着这些物件,仿佛要证实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从没见过你拍照。”
我耸了耸肩。阿尔瓦拿起我的全家福,上面有我的父母。
“你父母死了。”
这句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记得自己当即关掉了音乐。自从来到这所寄宿学校,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问过一个管理员。”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没错,他们半年前死了。”每说一个字,就仿佛有一柄铁锹插进冻土里。
阿尔瓦点了点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我们相互望穿对方内心世界的这一瞬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了她一直极力用言语和表情掩饰的痛苦,而她也发觉了我深藏在心中的情愫。但我们没有再深入下去。我们各自站在对方心灵的门槛上,没有再问更多问题。
约三年后,一九八六年年底,阿尔瓦已经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每周我们都会一起听好几次音乐。她时常讲一些自己的故事。她崇拜运动员,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她想在毕业后去俄罗斯,因为她最喜爱的作家是俄国人。但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真正重要的事情,也没说起过她那次看电影时哭泣的原因。
就在我们快满十四岁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八年级出现了一道鸿沟。一边是阿尔瓦和其他一些同学,他们看上去更成熟,更强壮,嗓门更洪亮;另一边则是一群发育比较晚的家伙,笨手笨脚,营养不良,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已经有好几年没长个子了,如果说我在童年时还展现过一些天赋,那这段时间绝对是我青春期最为黯淡的时光。我以前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而梦也有狂野的一面。当这一切都消失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内向。有时一个人独处,我甚至会讨厌自己。
一个秋日的晚上,我去哥哥那儿。他住在二楼西侧,在我这种低年级住校生眼中,那儿可是危险区域。那一层住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骚乱的气息。这个年纪的人精力过剩,却又无所事事,突然拉扯、谩骂、扭打在一起,是家常便饭。我注意到几个大孩子紧张地在走廊里游荡,另一些人坐在敞开的房门口,有几个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就像猛兽盯上了擅闯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哥哥的宿舍在走廊最里面。与我和姐姐不同,马蒂这些年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毕竟他失去的东西是最少的。他就像一只经历了核战的蚂蚁,在风浪过后,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爬行。那会儿他已经有一米九了,活脱脱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巨人。长发被他编成辫子披在脑后,他的样子就像伍迪·艾伦年轻时的翻版:他只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嘴里成天说着一些没人能懂但又若有所指的话,再加上他的鹰钩鼻和眼镜,简直就像一个活的稻草人。他不怎么受女孩欢迎,但十六岁的他已经成了一群奇葩和怪人的头目。马蒂所率领的这支影子大军,成员主要包括寄宿学校里的外国人、各种傻瓜和自作聪明的人,以及他多年的室友托尼·布伦纳。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奥地利人,因为浓重的奥地利口音,理所当然地成为寄宿学校坐标系里的边缘人物。
快到马蒂门口的时候,两个男孩拦住了我的去路。其中一个很瘦,浑身脏兮兮的,嘶哑的声音配上高耸的头发,像极了一条小鬣狗。另一个是个胖子,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
“喂,莫罗!”瘦子抓住我说,“慢着!”他俩轻蔑地笑了笑。
太可笑了,我心想。这两个跳梁小丑,还真当自己是号人物啊!就像每次跟人打架前一样,一股无名之火涌上我的胸口,但我很快就软了下来。这里我能打得过谁啊?我连变声期都没到呢!我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扯开嗓子,朝着一米外马蒂的房间使劲叫喊。没有回应。我继续喊道:“救命,马蒂,求你了!”但任凭我怎么叫喊,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那两个抓住我的家伙相视一笑,把我拖进了澡堂。一路上,又有几个手舞足蹈的学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最后竟有五个人将我擒住。我使劲挣扎,但根本没有机会逃脱。他们将我连人带衣裳拽到喷头下,把我淋得浑身都湿透了。空气里全是廉价洗发液和霉菌的味道,我闭上眼,耳边是其他人的嘲笑声。接着,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说要把我剥光衣服扔到女生住的那一层。于是,他们又大声叫嚷着抓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