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女士之爱(第2/5页)
她一定是某个早已辞世的无名工匠的呕心沥血之作,然而若没有教授拉动她的线,她只不过是一具奇特的构造。是他,如死灵法师一般,为她注入活力。他自身的生命力似乎薄弱,却能传送给她丰沛的生命力,她的动作模样与其说是惟妙惟肖的女人,不如说是可怖怪异的女神,荒唐却也堂皇,仿佛不需依赖他的双手,既完全真实却又完全不真实。她的举止与其说模仿真人女性,不如说将真人女性的动作加以过滤,浓缩,化身为情欲精髓。没有哪个真人女性敢像她那样明目张胆充满诱惑。
教授绝不让别人碰她,亲自为她打理服装首饰。戏演完了,他把这具木偶放进一口特制的箱子,背回他和两个孩子在客栈同住的房间,因为她太珍贵了,不能随便放在草草搭就的戏棚里,何况没有她躺在身边教授是睡不着的。
让这位绝代女伶大展身手的戏码有个耸动名称:“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紫女士之声名狼藉风流韵事”,整出戏从头到尾充满异国情调。咒语般念念有词的戏剧仪式立刻歼灭了理性世界,让观众置身于魔幻异地,一切都毫不熟悉。一连串描述她故事的静止画面本身就充满意义,当教授用他那无人能解的母语吟诵起旁白,场景的奇异氛围不但没有稍减,反而更显强烈。他在戏台上方俯着身,指导女主角的动作,口中诵读着某段念词,声音时而铿锵,时而沙哑,抑扬顿挫起伏不定,与哑女不时拨动的弦乐器组成怪异的二重奏。但教授讲紫女士的台词时你绝不会听不出来,因为这时他的声音变成低沉淫荡、仿佛毛皮浸蜜的呢喃,让观众不禁打起一阵阵舒爽的寒噤。在通俗剧的象征世界里,紫女士代表激情,她所有的动作都经过计算,是性欲的三角几何。
不知怎么,教授总是弄得出一些用当地语言印制的传单,传单上一律写着剧名,然后底下是:
东方奇女子,名妓紫女士,快来看她如今沦落成何等模样!
独一无二的奇观。请看贪求无餍的紫女士如何终于变成各位眼前这具傀儡,任凭色欲之线操控。快来看放荡不知羞的东方维纳斯如今仅存的遗迹,一具木偶。
这令人迷惑的演出具有近乎宗教的力道,因为傀儡戏里没有所谓自然自发,所以永远倾向仪式般的忘我强烈;剧终,观众跌跌撞撞走出幽暗棚亭时,不相信的想法也几乎被抛开,在教授的流畅表达下快要确信那君临戏台的古怪人形真的是某座放诸四海皆准的娼妓化石,曾经是一个真的女人,身上丰沛的生命力多到适得其反,她的吻像酸液萎蚀,她的拥抱像闪电雷霆。但教授和助手随即拆卸场景,收好木偶,毕竟那些都只是普通的木头,明天戏又会再度上演。
以下就是教授的傀儡演出的紫女士的故事,配上哑女那癫狂的三味线译注:一种日本传统乐器,略似三弦。伴奏,以及演员们肢体擦碰清晰可闻的喀哒声。
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紫女士
之
声名狼藉风流韵事
她才出生几天,就被母亲用破毯子包着丢在一对无法生育的富商夫妇家门口,这两个资产阶级规矩人便将成为这惑人女妖的第一批冤大头。他们用钱用心对她宠爱备至,然而养大的这朵花虽然芬芳,却是吃肉的。十二岁那年,她引诱养父上床,养父被迷得晕头转向,将存放所有财产的保险箱钥匙交给她保管,她随即把钱席卷一空。
她将钱财跟养父本已送给她的衣物首饰装进一只洗衣篮,拿厨房里片鱼的刀捅进这首任情人及他妻子,也就是她养母,的肚子。然后她放火烧屋,湮灭自己犯罪的痕迹。她将童年消灭在这场烧毁她第一个家的大火里,像只堕落凤凰自罪行的火葬堆中重生,现身在红灯区,立刻将自己卖给最具规模那家妓院的鸨母。
红灯区的生活完全在人造日子中度过,因为外界昏昏欲睡的午夜时分正是那些拥挤小巷的繁忙正午,而这个晨昏颠倒、邪恶丑陋世界的唯一功能便是满足感官欲望。人心的变态天才所能设想出的任何欲望、任何繁复花样,这里都能充分满足,在镜室,在鞭笞屋,在违反自然的交媾秀,在“既男又女”和“女性男子”的暧昧夜场表演中。肉体是每一家的招牌菜,热腾腾端上来,配上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佐料。教授的傀儡木然而敷衍地演出这些战术,就像玩具士兵假装进行一场肉欲之战。
沿着街道两旁,待价而沽的女人,欲望的人偶,关在藤笼里展示,让可能的客户可以慢慢逛,细细看。这些崇高的妓女坐着动也不动如同偶像,脸上画着抽象图形代表各式魅力,华丽繁复的衣装暗示底下是一层不同的皮肤。软木鞋跟高得令她们无法步行,只能蹒跚摇晃;织锦腰带之僵硬,使手臂难以动作伸展:她们肢体不适的模样尽管十足令人心动,但至少也有部分原因是耳聋助手的动作不够熟练,因为他学艺的成绩连一般程度都还没达到。所以这些姬妾的姿态形式化得一如发条控制,然而不管是否歪打正着,这整体配合的效果极佳,每一具木偶都像修辞文句里的用字恰到好处,被这份行当的严厉规范化减成女人此一概念的无名本质,是“女性”的形而上抽象化约,只要付一笔费用,就能立刻转译为甜美或可怕的忘我沉醉,视她擅长的项目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