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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说话。放弃了幽魂、酒馆、小镇和世界的灵魂临终前的哀鸣。刀叉发出嘎嘎声。电视播着十一点新闻,还有二十五分钟火车就要来了。

“你知道,”我再次强调:“行经安那托利亚途中,我看过好几次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多年前,伊斯坦堡也买得到这个牌子的糖果,如今在偏远地区商店的糖果罐和锡盒底部仍能找到。”

“你当真是冲着‘初始成因’而来,对吧?”我那位已进入另一段人生、早已看透一切的对手说:“你总是探询一些纯粹、未受污染、澄净的事,但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起源。追寻线索、关键字的源头及起始点没有意义,因为我们只是它们的复制品罢了。”

所以,现在我想干掉他的原因,不再只是希望独占嘉娜而已,而是,天使啊,他根本不相信您。走向车站的路上,我思忖着要赏他子弹。

不知何故,他开了口,打破我们之间不和谐的沉默,但我的全副精神早就不在这个英俊却神情哀痛的男人身上了。

“还是孩子时,对我而言,阅读形同我的‘事业’,是未来可能发展的专才之一。”

“卢梭曾经当过抄写员,他能够体会反覆抄写他人作品的意义。”

而现在,不单是我们之间的沉默出现裂缝而已,一切似乎都破碎了。有人关掉电视,扭开收音机,一首描述相思心切与生离痛苦、非常忧郁的歌曲流泄出来。有多少次,你发现两个入之间的沉默竟让人如此喜乐?当他请侍者埋单时,一个中年不速之客出其不意地扑上我们的餐桌,打量了我一番。“我们都很爱奥斯曼。”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么说你们是当兵时的好哥儿们!”然后,他小心翼翼、一副要对我泄漏天大秘密似地,提到之前有客户来买手抄本。我这才知道,我聪明绝顶的朋友还支付佣金给中间人(比如眼前这位)。我心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自己,你真的应该爱这个人。

我思索着,除了我的华瑟枪会砰砰开火之外,等会儿上演的告别场景中,还用得上《彼得与伯提夫》漫画结局里的对白,但我终究错了。在冒险故事的最终章,当这两个共同出生入死的知心好友发现,他们竟然爱上同一个女孩,两人都想得到她时,他俩坐下来,和平地解决问题。两人之中比较易感、沉默寡言的伯提夫,深知那个女孩与天性外向乐天的彼得在一起会比较快乐,因此平静地退出,把女孩让给彼得;在我和其他读者的哽咽声及泪眼相伴中,两位小英雄于他们曾经奋力守护的火车站,依依不舍道别。但是,我和他中间,却夹了一个“文学经纪人”,而我们之间没有情感真挚流露的笑语,也没有恨意。

我们三人一起走向火车站。我买了车票,挑了几个早上吃的那种咸面包。伯提夫为我秤了一公斤华伦巴格的名产白葡萄。在我选购几本搞笑杂志时,他到厕所把葡萄洗干净。我和那位“经纪人”注视着对方,火车这一路要两天才会到达伊靳坦堡。伯提夫洗完葡萄回来时,站长挥洒坚定但优雅的手势要他自便,让我想起过世的父亲。我们互相亲吻脸颊,然后分道扬镳。

接下来的故事,不像雷夫奇叔叔笔下的漫画结局,而与嘉娜喜欢看的巴士上播放的悬疑影片一样。这个决定干掉情敌的抓狂年轻人,把一袋湿淋淋的葡萄与杂志用力扔向车厢隔间的一角,在火车全力加速之前,纵身跳下车厢,跳上最远端的月台。为了确保不被人看到,他保持一段距离,以锐利的眼神远远注视着他的猎物,以及那个抽佣百分之十的家伙。那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悠闲地缓步走过一条条废弃的荒凉街道,到了邮局前才分开各走各的。杀手注意到他的祭品进了新世界戏院,自己则点了一根烟。我们永远不知道,这部影片中的杀手脑子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看见他和我们一样,扔掉抽完的烟,一脚踩熄烟屁股,接着买了票,信心十足地大踏步进场,看这部叫作《无尽之夜》的影片。但在他走入放映厅之前,我们看见他先到厕听探路,确认作案完有法子脱身。

之后的情节,就像与黑夜相随的静谧一样。我掏出华瑟手枪,松脱保险,踏进正放映影片的戏院主厅。室内又热又潮湿,天花板很低。我携枪的身影投射在大银幕上,紫色外套上则反射出这部特艺彩色[1]影片的光影。放映机的刺眼强光射入我的双眼,但戏院空位很多,我马上便锁定猎物的位置。

他还坐在位子上,也许,他太讶异:也许,他不明所以;也许,他没能认出我;或者,他早就料中会有这一刻。

“你找到我的同类,给了他一本书,确信对方会读完它;你害他的人生就此脱序,滑出正轨。”我对他说,事实上却更像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