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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餐厅坐定,他告诉我八点四十五分有班火车,我搭车离开之后,他会去看电影。所以,他已经盘算好要打发我走。
“遇见嘉娜时,我已经不再四处劝人看那本书了。”他说:“我和大家一样,也想过正常的人生。但我必须比别人拥有更多那本书,况且那本书为我开展的境界,终其一生我都希望能达到,也将从中获益。但是,嘉娜在一旁搧风点火。她承诺将为我开启人生的新页,相信我对她隐瞒的那个幸福花园的确存在;但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后某处,或是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她坚持要那把通往花园的钥匙,迫不得已我只好对她提起那本书,最后还把书给了她。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对那本书的那份执着、对追求书中世界的那份热情,煽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把书中赋予的平静遗忘得一干二净——我该怎么形容呢?——应该称之为‘在内文字里行间飞舞的悠扬乐音’。我又像刚开始接触那本书的阶段一样,愚不可及地满脑子巴望着能在街上,或者遥远的他方,或是世界某处,聆听到乐声。把书转给别人,原本只是嘉娜的点子。看到你这么快便读完那本书,并且身陷其中,让我惊惧不已。当我就要忘记那本书的本质时,感谢老天,他们射伤了我。”
我当然不会忘了问他,他认为那本书的本质是什么。
“一本好书,要能让我们思及全世界。”他说:“也许,每本书都是如此,或者每本书都应该如此。”他顿了顿又说:“这本书谈的是书中并未存在的时间与空间。”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表达的方式并不满意。“或许,某种东西已从静止或世人的杂音中萃取而出,但其本体却并非静止与杂音。”他大概觉得我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因此试着以不同的字句表达:“一本好书,必然能包含不存在之物,如缺乏,或者死亡……但若要在书以外的世界寻找超脱文字的乐土,那就毫无意义。”他说,反覆抄写的时候,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而且了然于胸,亦即要超脱出书中的范畴,追寻新人生的乐土,根本是徒劳无功。他知道自己活该受报应,“但杀我的人太笨手笨脚,”他说:“只伤到我的肩膀。”
我告诉他,他在小型巴士站附近中弹那一幕,我从塔斯奇斯拉馆的窗户全程目睹。
“依我这一路走来的观察,还有巴士之旅的经验,一切阴谋明摆着都是冲那本书而来。”他说:“有个疯子想把对那本书怀抱高度兴趣的人,全部置于死地。到底他是何方神圣、有何动机,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似乎更加深我不与他人讨论那本书的决心。我不想害别人受到诅咒,或导致他人生活脱离正轨。所以我逃离嘉娜身边。因为我不仅很清楚我们永远找不到她企盼的国度,也心知肚明和我在一起,她同样会被书中放射出的死亡刺眼的强光迷惑。”
为了套出他可能刻意保留的资讯,我冷不防地提起雷夫奇叔叔;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我告诉他,叔叔非常可能就是书的作者。我提起自己童年时期便与叔叔相识,疯狂地看他画的连环画故事;读过那本书之后,再次仔细检视那些漫画如《彼得与伯提夫》,我发现那本书中的许多话题,叔叔其实早已借由连环画传达。
“你失望吗?”
“不,”我说:“告诉我与他碰面的经过吧。”
他的说法与密探舍奇索夫的报告完全吻合。读过那本书好几千遍之后,他才似乎发现,书的部分内容让他忆及孩提时代看过的连环图画。他在图书馆找到这些漫画,对照书与漫画间惊人的相似之处,早就查出了作者的身分。一开始他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拦阻,没能和对方说上话。后来,他们在玄关谈话,雷夫奇·雷伊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是冲着那本书上门的。面对穆罕默德的热切恳求,他试着尽快结束话题,告诉对方自己并不关心这个题材。这场年轻学子与老迈作家的感人访谈,原本可能在门口继续进行,但是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打断——我插嘴说那是莱蒂比婶婶——她把丈夫拉进屋里,当着这个不请自来书迷的面,用力关上门。
“我失望透顶,真令人不敢置信。”我这位不知该称呼“纳希特”或“穆罕默德”或者“奥斯曼”的死对头说:“有一阵子我经常回到那一带,远远地暗中监视他。有一天,我再度鼓起勇气去按他家的门铃。”
这一次,雷夫奇·雷伊给他的回应稍微正面了些。他说,自己依旧对那本书没有兴趣,不过愿意让这位坚忍不拔的年轻人留下来喝喝咖啡。他问小伙子到底是从哪里拿到并阅读那本多年前出版的书,也想知道年轻人干嘛放着世上多少好书不读,而选择那本书;他问小伙子在哪里就学,如何盘算自己的人生等问题。“虽然我再三央求他透露书中的秘密,但他没当回事。”当年的穆罕默德说:“不过,他没有错,如今我已经知道,书中没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