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6/7页)

“您真厉害,还能看出她就是那个女孩。”

“做梦嘛。因为在梦里,所以才看得出来呀。也因为是做梦,所以感觉特别好。我好像正走在一座大森林里。身上穿着那套褪色的夏季西服,头上戴着那顶旧帽子……哦,那时我似乎正在思索一个艰深的问题。所有的宇宙法则都是不变的,支配法则的所有宇宙之物却必然发生变化,所以说,这个法则应该存在于宇宙之物以外……梦醒之后,觉得这问题很无聊,但我在梦里非常认真地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穿过森林,就在那儿,我突然碰到了那女孩。并不是她从对面走过来才碰到,而是她一直都站在对面,我仔细望去,她的脸还是跟从前一样,身上的服装也没变,发型还是旧日的模样,那颗痣当然也还在。换句话说,她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就跟二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对那女孩说,你一点都没变。女孩却告诉我,你变得好老啊。接着我又问她,为什么你都没变?她说,因为我最喜欢自己长着这张脸的那一年,穿着这身服装的那个月,还有梳着这种发型的那一天,所以我一直保持这副模样。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呢?她说,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我为什么又变得这么老呢?我不禁感到奇异。女孩告诉我,因为你总想比那时变得更美、更好。那时,我对女孩说,你是画;女孩对我说,你是诗。”

“后来呢?”三四郎问。

“后来你就来了嘛。”

“二十年前相遇这件事,不是做梦,是真的吧?”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有趣啊。”

“在哪里相遇的呢?”老师的鼻孔又开始喷出烟雾了。他望着那股烟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宪法颁布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吧,当时森文部大臣[149] 遭到暗杀,你不记得吧。那时你几岁啊?对了,你还是婴儿呢。我那时在高中念书,上面派大家去送葬,很多人背着枪去了。原以为是叫我们到墓地去,谁知并不是。原来是由体操教练领着队伍走到竹桥内[150] ,叫大家列队排在路旁,我们就站在那儿目送大臣的灵柩过去。名义上虽然叫作送葬,其实等于去看热闹。那天的天气非常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直站着不动的话,脚底简直冷得发疼。我身边的男人看着我的鼻子,嘴里直嚷着:好红哟,好红哟。不一会儿,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冒着严寒从眼前静悄悄地走过去。刚才跟你说起的那个小姑娘,她就在那人群里。尽管我现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清晰的形象。只有那个女孩,我还记得。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影子越来越淡,现在也很少想起她了。今天做这个梦之前,我简直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时那种热辣辣的印象却仍然藏在心底,就好像被烙印在脑中似的。说来也真是奇妙啊。”

“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那女孩吗?”

“一次也没见过。”

“那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喽?”

“当然不知道。”

“您没问她?”

“没有。”

“老师是因此而……”三四郎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因此而?”

“因此而不结婚吗?”

老师笑了。

“我可没有那么浪漫,跟你比起来,我活得更像一篇散文。”

“但如果那个女孩来到老师身边,老师会娶她吧。”

“这……”老师想了一会儿说,“大概会娶吧。”三四郎露出怜悯的表情。老师看他这副模样,便又继续说道:“如果说我是因为她而不得不独身,那就等于说,我是因为她而变成有缺陷的人。但人类当中,有些人天生就有无法结婚的缺陷,也有很多人是因为各种因素而无法结婚。”

“世界上有那么多妨碍结婚的因素吗?”

老师透过烟雾凝视着三四郎。

“哈姆雷特就不想结婚,对吧?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哈姆雷特,但是跟他相像的人却有很多很多。”

“譬如什么样的人呢?”

“譬如啊……”接腔后,老师再度沉默不语,烟雾不断从他鼻孔冒出来,“譬如有个男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把他养育成人。后来母亲得了重病,临终前,她告诉儿子,如果自己死了,以后要好好照顾某某。母亲指定的那个人,她儿子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他向母亲询问理由,母亲不肯说,男人又继续追问,母亲才用微弱的声音说,其实,那个某某就是你的生父……哦,我只是随便说个故事,但如果有个这样的母亲,她的孩子当然就不会相信婚姻吧。”

“那样的人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