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13/14页)
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一句:
“对不起,请让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夜色在不断地扩张。我们之间只剩下了床单模糊的白色。雨包裹着夜幕,下个不停。
先生很快就睡着了,平静而舒坦。我挨个地看着挂钟、靠垫、杂志架、笔筒等房间里的各种东西,等着眼睛习惯降临的黑暗。房间里的东西好像都睡着了似的,没有任何声音。
在这寂静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振动了我的耳膜。我马上意识到是蜜蜂。那声音并不是时强时弱,它一直以相同的波长持续着。我耐心地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翅膀摩擦时发出的嗡嗡声。外面的雨声沉淀在声音下面,没有与之发生交集。现在,我的内心只听到蜜蜂的振翅声。就像听学生宿舍里放的音乐那样,我倾听着这单调而绵长的声音。窗户外面,蜜蜂与郁金香都隐没在夜幕下。
这时,一滴水滴落在我的脚边。由于它是从我面前缓缓滴落的,所以即使是黄昏时分,我也清楚地感知到它的大小和浓度。我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去,那个圆圆的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像变形虫那样扩张到了我们的头顶上,速度快得惊人。不只是面积扩大了,厚度也增加了。那水滴正是从痕迹的正中央,慢慢滴落下来的。
“这是什么呢?”
我自言自语。可以肯定它不是雨滴那样清爽的液体,比雨水黏稠得多,落下来之后,很难被地毯吸收,一直浮在地毯的绒毛上。
“先生。”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没有反应,仍然在沉睡。蜜蜂的振翅声一直没有间断。
我提心吊胆地伸出了手。第一滴从我的中指指尖擦过,鼓起勇气又往前伸了一点,于是,第二滴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那东西不凉也不热,只觉得黏糊糊的。我犹豫着是用手绢擦掉,还是直接搓揉掉,又或者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摊着手掌。它还在滴落,吧嗒吧嗒。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拼命地思索。先生睡着了,表弟去集训了,那个数学专业的学生失踪了。我现在真是孤单一人了。
“用H铅笔解答数学题、用小铲子栽种郁金香球根的他的美丽的左手,到底去了哪里呢?”
吧嗒,又一滴。
“为什么会开出颜色那么怪异的郁金香呢?”
吧嗒,又一滴。
“为什么我每次来都见不到表弟呢?”
吧嗒,又一滴。
与水滴一起,各种各样的疑问也跟着冒了出来。
“为什么先生能够对表弟的肌肉、关节和肩胛骨,描绘得那么详细呢?”
我渐渐感觉胸口堵得慌,摊开的手掌也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沉重了。没有去处的液体积存在我的掌心里。
“这东西也许是血吧。”
我说出了声。蜜蜂还在不断振翅,嗡嗡嗡,我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没错,摸着像是血液。我摸过这种血液吗?迄今为止自己见过鲜血最多的一次,是一个年轻女人被汽车轧死在眼前的时候。那时我十岁,正从滑冰场回家。高跟鞋、破烂的长筒袜和柏油路上都是鲜血,黏糊糊的一大摊,就和这液体一样。”
我一边叫着先生,一边摇晃着他的身体。
“先生,请醒一醒!”
地毯上沾着血,拖鞋尖上也有血。
“先生,请醒一醒!求求您了!”
先生的身体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块,在床上摇晃着。失去两臂和一条腿的身体轻飘飘的,我都能抱得起来。一遍又一遍,我叫着先生。但是,他却在我怎么也够不着的遥远的深渊里沉睡不醒。
“表弟到底去了哪儿呢?”
我想起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急切地想见到手托眼镜框、犹如叹息一般微笑的表弟。我强烈地感到必须尽快找到他。
我摸索着走出先生的房间,跑上楼梯。电灯都关着,暗夜笼罩了学生宿舍的每一个角落。我顾不得黏糊糊的手心和脏了的拖鞋,在宿舍楼的黑暗里跑着。心怦怦乱跳,气也喘不上来,耳朵深处的嗡嗡声一直有节奏地回响着。
表弟的房间锁着门。我用两手握住门把,又是拧,又是按,又是拽,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开。门把手也立刻变得黏糊糊的。
于是,我又跑到那个数学专业学生的房间去。那扇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里面的情形和上次看到的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滑雪板、夜行巴士的车票、扔在椅子上的毛衣和数学笔记本,还是沉睡着在等他。为慎重起见,我还看了一下衣柜里和床底下,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表弟不在那里。
“看来,还是应该去源头的天花板上找一找。”
我的意识很清楚,就像在解读一行诗一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这回我很小心地走下楼梯,从门口的鞋柜里拿出手电筒,走出了宿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