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11/14页)

“要是一直这么平躺着的话,也许会好一点。不过,也只能是维持。”

“做手术呢?”

“再怎么做手术,失去的胳臂和腿也不会复原的。只要用下颌、锁骨和右腿生活,肋骨还会不停地变形的。”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先生微微颤动着睫毛,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回答。

雨一直悄悄地下着。雨声很轻微,几乎让人误会雨已经停了。不过定睛细看,原来还在下。

花坛里开着淡紫色的郁金香。说起来,我每次过来都能看到不同颜色的郁金香在开放。濡湿的花瓣宛如口红一般,晶莹艳丽。和平时一样,花坛里有蜜蜂在飞。下雨天蜜蜂也出来吗?我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被雨淋湿的蜜蜂,但它们确实是蜜蜂。

蜜蜂在被雨浸湿的风景中自由地飞来飞去。有时突然飞上高处,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有时躲进低矮的草丛,半天也不动弹。所以,我无法数清楚到底有几只蜜蜂。不过那些蜜蜂的轮廓、颜色和动作都清晰地映在玻璃上,我甚至能看见它们透明得似要溶化一般纤细翅膀上的花纹。蜜蜂一再犹豫着,慢慢地接近郁金香,然后下定决心,猛地抖动腹部的条纹,停在花瓣边缘最薄的地方。它们的翅膀和雨滴融为一体,闪烁着亮光。

长时间沉浸在寂静之中,仿佛都能听到蜜蜂的振翅声。我凝眸观察它们,于是最初被雨声包裹的模糊不清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了。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时,振翅声犹如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渗进我的耳朵深处。

突然,一只蜜蜂从窗户缝里撞了进来。那是为了换气开着的窗户。它贴着天花板一直飞到角落的那块圆形痕迹上,停了下来。圆圆的痕迹比以前又大了一圈,颜色也变深了。纯白的天花板上,它明显地在扩大,让人无法忽视。被雨淋湿的蜜蜂贴在那痕迹的中央。

那个圆圆的到底是什么痕迹啊,我正要发问的时候,先生先开了口:“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振翅声立刻远去了。

“您请说。”

我用双手扶在他那缺失了右手的地方。

“你能喂我吃药吗?”

“当然可以。”

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袋药粉,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了水。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都被悄然移到从床上就能够得着的地方:电话从门口移到了枕头边,盒装纸巾从电视机上移到了脚边,茶具从厨房移到了床边小桌上。这些不经意的移动对先生意味着重大的变化,即扭曲的肋骨正迫近心脏。我看着从水瓶里流出来的细细水柱,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心里一阵发冷,哆嗦了一下。

“这药要是有作用就好了。”

我这样说道,想稳定自己的情绪。

“说是吃药,其实是自我安慰。这种药是松弛肌肉、镇定神经的。”

先生的表情没有变化。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他思考了片刻回答:

“我以前对你说过,学生宿舍在走向无法挽回的质变过程中,现在正是。质变需要一段时间,不可能像开关那样突然就切换。学生宿舍的空气在不断扭曲。你肯定没有感觉到吧,这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的。自己正走向哪里呢?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回不去了。”

先生说完,微微张开了嘴。他的嘴不大。我原以为男人的嘴应该更有生气,然而他的嘴唇、舌头和牙齿都很小。柔软的嘴唇里,牙齿就像一排大小相同的种子,舌头蜷缩在喉咙处。

我把药粉慢慢地倒进他的嘴里。随后,先生用下颌和锁骨接过杯子,像平时那样,自如地喝下了一口水。下颌和锁骨的协作还是那么优美,我想到了先生扭曲变形的肋骨,想到了X光片上即将扎入心脏的白色的不透明的骨头。

我的心仍然冷得瑟缩着,像蜜蜂的翅膀那样颤抖不停。

丈夫又寄来了一封航空信。

“准备得怎么样了?没收到你的回信,我很担心。”

信的开头是很温暖的词句。接下来,他比上一封信更加详细而明快地介绍了瑞典的超市、植物、美术馆和交通状况。最后又列出了几件我需要做的事:

• 和电话、水电、煤气公司联系解约事宜

• 申请国际驾照

• 结清税金

• 预约杂物储藏室

• 尽量多买一些真空冷冻和软包装的日本食材(我对这里味重过咸的食物已经开始腻了)

加上前一封信的,我要做的事一共有十件。为了把它们梳理一遍,我一件一件地读出了声。但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作用。我搞不清楚该怎样排序,应该从哪件事做起才能到达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