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骗中骗又逢鬼魅 强中强巧遇机缘(第5/7页)
湍制台未曾添收这两位姨太太的时候,他十位姨太太当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宠。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后窑子里出身,生得瘦刮刮长拢面孔,两个水汪汪的眼睛,模样儿倒还长得不错,只是脾气太刁钻了些。天生一张嘴,说出话来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爱,听着真正入耳;若是她与这人不对,骂起人来,却是再要尖毒也没有。她巴结只巴结一个老爷,常常在老爷跟着狐狸似的批评这个姨太太不好,那个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台总还听她的话,拿那些姨太太打骂出气。然而湍制台虽然糊涂,总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听她絮聒,也觉得讨厌。
有天这九姨太又说大姨太怎幺不好,怎幺不好。湍制台听得不耐烦,冷笑了一笑,随口说了一句道:“我光听见你说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别人是怎样个好法?我总不能把别人一齐赶掉,单留你一个。况且这大姨太是从前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欢喜他。我看死人面上,她就是有不好,也要担待她三分。你既然多嫌她,你住后进,她住前院,你不去见她就是了。”九姨太因为湍制台一向是同她迁就惯的,忽然今儿帮了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说完,早把眉毛一竖,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着自己的粉嫩香腮,毕毕拍拍一连打了十几下子,一头打,一头自己骂自己道:“我知道我这话就说错了!我是什幺东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爷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她抬上天去,横竖太太死了,为什幺不拿她就扶了正?我们一齐死了让她!”
湍制台是吃鸦片的,每位姨太太屋里都有烟家伙。九姨太顺手在烟盘里捞起一盒子鸦片往嘴里一送,趁势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势打了几个滚,两只手在地下乱抓,两只脚却蹬在地板上,绷冬绷冬的响;头上的头发也散了,一头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几段了;嘴里还是哭骂不止。湍制台看了这个样子,又气又恨又发急:气的是九姨太有己无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讹诈;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鸦片烟,倘若不救,就要七窍流血死的。事到此间,只得勉强捺定性子,请医生弄了药来,拿她灌救。谁知一连弄了多少药,九姨太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往嘴里送。湍制台急得没法,于是又自己赔小心,拿话骗她说:“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里去,不准她在任上。”以为如此,九姨太总可以不寻死了。岂知仍然还自个不开口。自从头天晚上闹起,一直闹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看看一周时不差只有三个时辰,过了这三个时辰,便不能救,只好静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她闹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气不好,不免恨骂两声;一回又想到他俩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泪。此时房间里有许多老妈子、丫头围住九姨太等死,他一个人却躺在对过房间床上伤心。正在前思后想,一筹莫展的时候,忽见九姨太的一个贴身大丫头进房有事。这丫头年纪二九,很有几分姿色,女孩儿家到了这等年纪,自然也有了心事。碰着这位湍制台又是个色中饿鬼,无人的时候,见了这丫头常常有些手脚不稳。这丫头晓得老爷爱上了她,也不免动了知己之感,但是惧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虽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传出无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样人,岂有不领略之理。且说此时湍制台见她一人进得房来,顿时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她一人身上,便招手将她叫近身边,借探问九姨太为名,好同她勾搭。当时说过几句话,湍制台忽然拿嘴朝着对过房间努了两努,说道:“阿弥陀佛!她这个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她一死,我就拿你补她的缺。你愿意不愿意?”说着,就伸手要拉这丫头的手。丫头见是如此,恐防人来看见,连忙拿手一缩,道:“你等着罢!你当她眼前会死?你再等一百年,她亦不会死的!只怕这种烟吃了下去,她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诧异道:“据你说起来,难道她吃的不是鸦片烟?然而明明白白,我见她在烟盘子里拿的。你不要胡说,不是鸦片是甚幺?”大丫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湍制台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发咒道:“你同我说的话,我若是同别人说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头道:“为了这一点点的事,也不犯着发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听清,但是一味胡缠,拉着袖子催她快说。
大丫头道:“不是三个月头里九姨太闹着有喜,说肚子大了起来,老爷喜的甚幺似的,弄了多少药给她吃,还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她天天拿开水冲着吃的?谁知过了两个月,九姨太肚子也瘪了,又说并不是喜,药也不吃了,就把剩下来的半罐子益母膏丢在抽屉里,一直也没有人问信。齐巧前天收拾抽屉,把他拿了出来,不料被九姨太瞧见,夺了过去。昨儿九姨太同大姨太斗了嘴回来,就把个大姨太恨得什幺似的,口说:‘一定要老爷打发了大姨太;倘若老爷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后来又说:‘我的命没这们不值钱!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说,一面就找了个小烟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里头,原是预备同老爷拚命的。九姨太挑这些益母膏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她还嘱咐我不准说。所以你老爷发急只是空发急。老实对你说,九姨太是不会死的。”湍制台听了,方才恍然大悟,说:“这贱人如此可恶!原来是装死,讹诈我的!”还要同大丫头说什幺,大丫头已经挣脱身子,说声“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她出去,又生了一回闷气。晓得九姨太是装死,索性不去理她,一个人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