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第5/8页)

我记起昨晚父亲所说的话,虽然感到恐惧,但同时也有一种见识见识恐怖事情的那种好奇心,因为父亲曾说过,死神已显现在布洛基的脸上了,对我来说,这事对我真有说不出的恐怖和吸引力。“好的!好的!”我连声诺诺。

母亲严厉地告诫说:“别忘了他是患重病的人,今天去可不准找他玩,也不能有打扰他的举动!”

我在那天清早立刻前去,遵照妈妈的嘱咐,一动身就小心翼翼地努力保持静肃。沐浴着早晨凉爽的阳光,经过两棵已落叶的栗树背后,走到沉重而略显肃穆的房屋前,我停住步子,等了一会儿,在房门口倾听一会儿,这时,真想跑回家去。久久,我才鼓起勇气,一口气驰过三个铺红砖的台阶,再穿过一座半掩着的门,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然后才敲敲下一座门。布洛基的母亲是个娇小、庄重、慈蔼的女人,她开门出来,就拥抱着我亲了我一下,然后问道:“你是来看布洛基的吧!”

她随即拉着我的手走到二楼的白色门前。我凝视她拉我的那只手,它仿佛是天使或魔鬼的手一般,正带着我走进我幻想中的恐怖奇异的场所。我的心脏焦躁剧烈地跳动着,有如在向我提出警告。我裹足不前,畏缩地踌躇着,她母亲只得连拖带拉地把我扯进房间去。那是一间光线明亮、干净舒适的小房间,我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地站在门旁,凝视明亮的床铺,她母亲便拉着我走到那边去。于是,布洛基就朝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庞,脸形确是瘦削多了,但看不到死神,只看到一种很微妙的光彩。眼神有点儿异样,似乎充满毅力和安详的神色。看到这里,又令我想起,那天在鸦雀无声的枞树林中,满怀不安的好奇心,屏息静气地伫立等候天使的脚步从旁边通过时,那相同的心情。

布洛基伸出手来朝着我点点头,那是发烫干燥、瘦骨嶙峋的手。他母亲爱怜地抚摸他,然后跟我点点头,就走出房去。我独自站在他那小而高的床铺旁,凝视他,好半晌两人都没作声。

“哦!我们又见面了!”良久,布洛基说道。

“是的!”

他又问道:“是你母亲叫你来的吗?”

我点点头。

他似乎很疲倦,又把头落在枕头上。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有一边咬着帽穗,一边继续凝视着他。他也朝我注视,随即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

那时,他的身体微微向旁侧挪了挪,在那当儿,我突然看到他白衬衣纽扣的缝隙间,有红色的东西晃了一晃,那是他肩膀上的大伤痕,一看到它,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咦!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立刻问道。我没作答,只是一味地哭泣。质地粗厚的帽子擦着我的脸颊,到后来有点儿痛。“为什么哭呢?告诉我呀!”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病得很重。”我回答道。实际上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实则是从前所曾感受到的那种像大波浪一般充满强烈同情的情怀,又突然在我心田里涌现,一时找不到出口发泄,才哭起来。

“我的病并不那么严重呀!”

“很快就会痊愈吗?”

“嗯!大概吧!”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

“不知道,总需要一段时间吧!”

没好久,我才发觉他竟睡着了。我又在房里侍了一会儿,才转身下楼,返回家里。母亲并没追根究底地盘问经过,我松了一口大气。她看到我的神态异常,似乎已洞悉这一趟探病无形中已让我体会到什么东西。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点点头摩娑我的头发。

尽管如此,那一天,我仍是胡作非为地乱闹一气,大概不是跟小弟吵架,就是去逗弄在厨房工作的女佣,要不然就是又跑到濡湿的草原上尽情玩耍,弄得浑身脏兮兮地回到家里……总之,必定有这一类的事情。因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母亲曾以分外慈爱的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也许母亲是想在默默不语之中让我回忆起那天早上的事情。我也因为很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意,而感到后悔不已。母亲似乎察觉出我的后悔之意,做了很奇怪的事情。她从窗边的平台上,端出一个装满泥土的小花盆,拿到我跟前,盆中放着黑乎乎的球形根部,已经长出淡绿色的尖形嫩芽。是风信子。母亲端给我时,附带说道:“这个花盆就交给你,你要留心照料它,再过不久它就会开红色的大花朵。以后你务必要注意,不要碰到它,也不可搬来搬去,同时不可忘记每天都要浇两次水,你如忘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开出美丽的花朵时,送给布洛基,他一定很高兴的,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