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中寻求解脱与救赎的人(第3/4页)

托尔斯泰夫人不喜欢它是可以理解的。但主要原因并不是男主人公波兹德内舍夫所标榜的非禁欲主义观念,因为类似观念她也曾有过,在现实生活中,她本来就是个重视精神生活而对肉欲有着近乎本能反感的女人。但是这种反感并没有上升到对整个社会习以为常的那种鼓励纵欲的倾向的抨击。她之所以不喜欢这个小说,主要还是因为她不能认同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借波兹德内舍夫之口表达出来的对于夫妻关系的那种过于残酷无情的剖析,尤其是对女人的误解、蔑视与冷漠。还有一点很关键,波兹德内舍夫的妻子与那位年轻音乐家的惺惺相惜的暧昧关系,肯定会让托尔斯泰夫人意识到,这是对她的影射。

看过小说之后,一般人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两性关系中,除了性欲满足的需要,除了开解寂寞与繁殖后代的需要之外,并没有什么爱情的位置。那么,这是托尔斯泰的想法吗?要是去对照一下那篇冗长说教的后记,倒是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如果只是看小说本身的话,谁都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在小说中他恰恰跟所有伟大作家一样,是并没有什么话想说的,他只关心作品本身的完美呈现,并为此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把它的效果推向极致。

托尔斯泰家的人多半都热爱音乐、会弹钢琴,尤其喜欢贝多芬的作品。不仅孩子们会弹贝多芬,心情好的时候,托尔斯泰夫妇偶尔也会来一次四手联弹贝多芬奏鸣曲。《克洛采奏鸣曲》应是他们家钢琴上经常会响起的曲子。在1887年7月3日的日记中,托尔斯泰夫人就曾写道:“多么有力的乐曲,把人间的所有情感都表现出来了!”而且,当时家中的一切都碰巧刚刚好:“我的桌子上放着玫瑰花和桂花。现在我们要进一次美妙的午餐,天气柔和、温馨,刚刚过去一场雷雨,孩子们坐在我的四周,一会儿,温存的、受大家欢迎的廖瓦契卡就要来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有意识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我感谢上帝赐予我这样的生活。在这一切之中我找到了福祉和幸福。”

小说《克洛采奏鸣曲》跟那首同名乐曲同样有力,同样把所有情感都表现出来了,可是,在内容上、气息上以及隐含的思想观念上,它刚好是那首《克洛采奏鸣曲》的对立面。它是激烈的、愤怒的、嫉妒的、怨恨的,最后还是残忍的、血腥的。它展现了冷漠无爱的婚姻生活、对肉欲的质疑与批判,还有对因嫉妒而起的占有欲和破坏欲的鞭挞。

这篇小说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竟然让一个原本应该在法庭接受审判的杀妻犯变成了整个社会的审判者。法庭以保护个人名誉为由宣判他无罪释放,他却来宣判整个社会在两性关系上的有罪。波兹德内舍夫真的认为自己无罪吗?显然不是。否则的话他就不会这样急迫地对别人叙述自己所做的一切了。他这个无爱之人,因怀疑和嫉妒而杀死了妻子——他看到什么?只不过是她在音乐中重新焕发了生命力,并因此而变美了,而这恰恰是他所没有的。导致他最终冲动杀妻的,并非只有嫉妒,还有道德依据——就是托尔斯泰在小说开篇处引用的《新约·马太福音》里的那段话:“只是我告诉你们,凡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而法庭上的最终判决表明,法官们的认定跟他是一致的,尽管没有明确的事实,但她“犯奸淫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波兹德内舍夫被迫去看了她咽气前最后一眼时,心里想的却是,“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美,有的只是使我感到厌恶的东西”。作为道德审判者,当时他甚至以为她会忏悔。但最后想忏悔的,却是他自己。因为在看到她变成尸体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剥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而且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托尔斯泰为了回应读者来信,专门写了篇《〈克洛采奏鸣曲〉后记》。在这里,小说艺术家的托尔斯泰让位给了道德家和禁欲主义者托尔斯泰,他简直就像是把波兹德内舍夫的言论整理在一起重新发布。但这一切也确实就是他晚年所关注和思考的。托尔斯泰夫人在1887年的一篇日记中曾写道:

“我在抄写廖瓦契卡的文稿《论生与死》,他指给我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幸福。当我还年轻时,当我还未出嫁时,——我记得我曾一心一意地追求过那种幸福,那就是放弃一切物质享乐,为别人而生,甚至还向往过禁欲主义。但命运使我有了家庭——我为这个家而生活着,然而突然间我现在必须意识到这不是我应该过的那种生活。难道我什么时候能够想通,接受这种观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