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8页)

*

午夜。我微微开启我们房间的窗户。夏夜的空气,这海滨陌生的空气,一直升腾到我们的房间。我父亲对我说道:

“这附近估计有夜总会。”

“我到波尔多不是来寻开心的。不过,您也能见到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波尔多资产阶级两三个堕落子弟、几个英国游客……”

他抽烟,吐出一缕缕青烟。我对着镜子打一条苏尔卡牌领带。我们扎进甜丝丝的水中,一支南美洲乐队在演奏伦巴舞曲。我们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我父亲要了一瓶苹果汁,点燃一支乌普曼雪茄烟。我邀请来一位碧眼褐发英国女郎,她那张面孔唤起我某种记忆,她满口白兰地酒气。我紧紧搂住她。一些黏糊糊的名称立刻从她嘴里冒出来:伊登·罗克、朗波尔迪、巴尔莫勒尔、巴黎饭店,我们曾在蒙特卡洛邂逅。我从英国女郎的肩上观察我父亲,他微微一笑,冲我做了个心照不宣的手势。他很感人,必是希望我娶一位能继承遗产的斯拉夫族阿根廷姑娘。可是自从到了波尔多,我就爱上了圣母、圣女贞德和阿莉艾诺·德·阿基坦29。我试图向他解释,一直讲到凌晨三点钟。然而他一支接一支抽雪茄,并不听我说些什么。我们酒喝得太多了。

我们睡到拂晓。波尔多街道跑的是高音喇叭汽车:

“灭鼠战役,灭鼠战役。免费发放灭鼠药,免费发放灭鼠药。请大家到汽车这里来领取。波尔多居民们,灭鼠战役……灭鼠战役……”

我和父亲走在市区街道上。汽车从四面八方冲出来,鸣着笛猛撞向我们。我们慌忙躲进门洞里。我们就是美洲的硕鼠。

*

我们终归得分手了。开学的前夕,我将衣橱里的东西胡乱扔到屋子中央:有萨尔克和康朵迪领带、开司米套衫、多塞披肩;成套服装有克律德、卡奈特、布鲁斯·奥罗福松、奥罗森等牌子的;还有浪凡睡衣、亨利念心儿手帕、古驰皮带、杜维和马歇尔皮鞋……

“喏!”我对父亲说道,“这些您全带回纽约,作为对您儿子的念想。从今往后,贝雷帽和高师文科预备班灰渣色校服,就将保护我不再胡闹。我要放弃黑猫和总督牌高级香烟,只抽灰色烟叶。我要申请加入法国国籍。我要彻底融入法国。我还要像德雷福斯和斯特罗海姆那样,参加军国主义犹太人团体吗?看情况吧。眼下,我要效仿布鲁姆、弗莱格和亨利·弗兰克,准备念高等师范学校。马上就把圣西尔军校当作目标,那就未免笨拙了。”

我们在豪华饭店酒吧,最后再喝了一杯杜松子酒。我父亲穿上了旅行服装:头戴一顶红丝绒鸭舌帽,身穿鬈毛羔皮袄,脚穿蓝色轻便鳄鱼皮鞋。嘴上叼着他那帕塔加斯雪茄。一副墨镜遮住他的眼睛。他流泪了,我是从他说话的声调发觉的。他心情太激动,一时忘记这个国家的语言,讷讷讲了几句英语。

“您能去纽约看我吗?”他问我。

“我看不可能,老伙计。要不了多久,我就离开人世了。刚好够我考入高等师范学校的时间,也就是同化的头一个阶段。我向您保证,您的孙子一定能当上法国元帅。对,我要争取传宗接代。”

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我对他说道:

“别忘了从纽约,或者从阿卡普尔科城30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来。”

他紧紧拥抱了我。等列车开走了,我倒觉得我去墨西哥吉耶讷的计划不值一提。我为什么不追随这个意外的同谋者而去呢?有我们两个人,马克斯兄弟就会黯然失色了。我们面对观众即兴表演,滑稽搞笑并且赚人眼泪。老什勒米洛维奇是位胖先生,浑身穿得花花绿绿。孩子们非常欣赏这两个小丑。尤其小什勒米洛维奇一下绊,老什勒米洛维奇脑袋冲前摔进沥青大锅里。再就是小什勒米洛维奇一撤梯子,让老什勒米洛维奇摔下来。还有,小什勒米洛维奇下黑手,将老什勒米洛维奇的衣服点燃,等等。

他们在德国巡回演出之后,现在到了梅德拉诺。什勒米洛维奇父子是巴黎派头十足的明星,比起高雅的观众来,他们更喜爱街区电影厅和外省马戏团那样的观众。

父亲走了,我很伤心。对我来说,开始进入成年了。在拳击场上,只剩下一个拳击手了,他直接击打自身,不久他就会颓然倒下去。眼下我还有机会,哪怕是一分钟,吸引住公众的注意力吗?

*

开学之后,每个星期天都下雨,咖啡馆比平日更明亮。在上学的路上,我还真有点自鸣得意:一个轻浮的犹太青年,不可能突然这样执著,这种毅力也只有享受国家奖学金的本乡本土的学子才会具有。我想起我的老友森加尔在《回忆录》第三卷第十一章中写道:“我将开辟一条新路。财富还会助我成功。我拥有各种必要的手段,以便协助盲目的女神;不过,我缺乏一种根本的优点:顽强的意志。”我真能成为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