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第7/14页)
艾丽斯姨妈的口红、向上梳起的闪亮的头发、华丽的裙子、硕大的胸针,以及她说话的声音和内容都体现了她的人生信条:喜动不喜静,喜欢吵闹、变化和俗艳的衣服,追求快乐和挑战。这样的人生准则并不坏,也很有趣。她觉得别人也应该喜欢这些东西,并津津有味地跟我说起她在旅途中所做的努力。
“我是那个活跃气氛的人。有些人出来旅行会闷闷不乐,他们会消化不良,还会说起自己的便秘问题。我总是帮他们转移注意力。你总是可以开个玩笑,起头带大家唱首歌。每天早上起来,我简直能听到他们在心里嘀咕:不知道那个查德列家的女人今天又会想出什么把戏。”
艾丽斯姨妈说,没有什么会让她惊慌失措。她讲起别的旅行经历,讲起在爱尔兰,别的女人都不敢弯腰去亲吻巧言石,她却说:“我大老远跑了来,这破石头我亲定了!”然后就真的这样做了,让一个粗鲁的爱尔兰男人紧紧地抓住她的脚踝,她去亲吻那块石头。
我们吃着饭,喝着酒,孩子们进来了,艾丽斯姨妈夸她们漂亮可爱。理查德来了又走了。艾丽斯姨妈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会让她惊慌失措。她几乎一直在说话,没有什么可以把她从自己的故事里拽出来。她又讲了一遍旅行包和百万富翁遗孀的故事,还有那个纵酒的演员的故事。她每次说话一定都是这样,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拣自己喜欢的话题扯个没完没了,并且不停地大笑。我不禁想,将来她说起今天晚上,会不会也说过得很开心?会的。这栋房子,这些小地毯,这些盘子,都代表着金钱。理查德对她不热情,但她可能并不在意。也许她宁愿被有钱的亲戚冷落,也不愿意被穷亲戚欢迎。但她是否一直都是这样:自以为是、贪婪而又胆怯?虽然艾丽斯姨妈为人正派,甚至令人敬佩,但仍然是那种你不希望在公共汽车上或聚会上和她一起坐太久的人。我说希望我们是在别的地方见面的,希望当时自己懂得欣赏她,并暗示说都是理查德的判断在作祟,其实不是这样。也许我可以更好地欣赏她,但仍然不能和她一起待太久。
我不得不怀疑,是否记忆中的快乐,那些快乐和盛情,那些处世之道,到头来都不过如此。或者不如说,一杯光彩熠熠的佳酿,放久了也会变味,变稀,变得平常;而我们彼此也都在困境中改变了——没有变得更好。世态炎凉也许已经让我们变得凉薄,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我们的一些看法也显得有些冷酷无情。我曾经很喜欢看杂志上的广告,广告里的女人们穿着雪纺连衣裙,裙子上有披肩和飘动的饰条,她们或者双肘倚着船上的护栏,或者在盆栽棕榈树边喝茶。以前我就是通过这些女人来理解所谓的优雅知性的生活的。她们是我认识世界的一扇窗户,而姨妈们则是另一扇。事实上,姨妈们穿着那些带花卉图案的裙子,常常让我想到广告里的那些女人,尽管姨妈们胖得多,也不漂亮。其实现在想来,广告里那些女人头顶上的对白圆圈里说的是什么呢?她们在讨论腋臭,或者说谢天谢地,自从用了高洁丝卫生巾,就再也不用烦恼了。
艾丽斯姨妈终于安静下来,问我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什么时候发车。这会儿理查德又没影儿了。我要打车送艾丽斯姨妈回宾馆,她说不用了,她喜欢坐公共汽车,真的很喜欢,在车上她总是能跟别人聊起来。于是我走着送她去公共汽车站。她说希望没把理查德和我的耳朵磨出茧子来,还问我理查德是不是很怕生。她说我的家很漂亮,家人很可爱,看我过得这么好,她觉得很高兴。艾丽斯姨妈和我拥抱道别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收拾咖啡杯的时候,理查德走进客厅,一边走一边说:“真是个讨厌的老骚货。”他跟着我走进厨房,重复着艾丽斯姨妈说过的话,那些自命不凡的夸夸其谈,指出那些她假充上流人士所犯的语法错误。理查德假装不敢相信,也许是真的不信,也许觉得最好立刻对我展开攻击,以免我抢在前面,斥责他为什么离开房间,为什么那么无礼,为什么没提出来开车送艾丽斯姨妈回宾馆。
我把派莱克斯耐热玻璃盘朝理查德头上扔过去时,他还在喋喋不休。盘子里有一块柠檬酥皮馅饼,盘子没打中他,打在了冰箱上,但是馅饼飞出来,糊在了他的脸上,就像老电影或肥皂剧《我爱露西》里的场景。像剧中人一样,理查德脸上也出现了片刻的惊愕和瞬间的无辜。他顿时不说话了,张着嘴愣在那里。我自己也很吃惊,没想到戏里面那么好笑的事,在现实生活中竟是这样令人震惊。
划,划,划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