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8/9页)

特罗塔少尉离开了这间房子。他看见菲斯特迪斯上校、楚克劳尔少校和骑兵上尉楚奇赫坐在通向大门的台阶上。雨已经停了,只是还不时地从已经变得稀薄的云层和屋檐上滴下零星的雨点。仆人们为这三个男人在石阶上铺了几块大白布,他们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他们自己的裹尸布上。大雨点在他们藏青色的后背上留下了锯齿形的水斑。一条彩纸带断成的碎片湿漉漉地沾在骑兵上尉的后脖颈上,已经无法给弄掉了。

特罗塔少尉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身子没有动,低着头,使人想起蜡像展览馆里的一组军人蜡像。

“少校先生!”特罗塔向楚克劳尔说,“我请求明天辞职!”

楚克劳尔少校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天渐渐地亮了,一阵微风驱散了云层,在微弱的银色夜光里可以清楚看到这几张面孔。少校那张消瘦的脸一直都在动,细细的皱纹在相互牵扯,皮肤在抽搐,下巴在来回移动,看上去像是在直线摆动,颧骨周围有一些细小的肌肉在跳动,眼皮不停地在跳呀跳,面颊也在颤抖。一切都在动,大概是含在嘴里想说又没说出口,或者好似无法说出口的话所引起的激动所致。一丝疯狂在脸上闪烁着。楚克劳尔少校紧紧抓住特罗塔的手,几秒钟之久,或者说是永恒。菲斯特迪斯和楚奇赫仍然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台阶上。他们可以听到轻柔的雨滴声和湿淋淋的树木那细柔的沙沙声。在暴风雨前陷入沉默的动物们又开始发出胆怯的叫声。屋里的音乐声渐渐地消失了,只有人们的谈话声从拉上帷帘的关着的窗户里钻出来。

“也许您是对的,您还很年轻!”楚克劳尔终于开口说道。这句话是在这几秒钟里他想到的最荒唐最可怜的一句话。他把余下的一大堆纷乱不清的话给咽了回去。

午夜早就过去了,但在这个小城里还有人站在自家门口、站在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聊天。当少尉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便缄口不语。

回到旅馆已是破晓时分。他打开衣柜,把两套军服、一套便服、内衣和马克斯·德曼特的佩剑放进旅行箱。为了消磨时间,他动作特别慢。他计算着每一个动作的时间,故意拖延这些动作,他生怕在去狙击营办公室报告之前还会有空余的时间。

天亮了,奥努弗里耶拿来了军官服和擦得发光的靴子。

“奥努弗里耶,”特罗塔少尉说,“我要离开军队了!”

“是,少尉先生!”奥努弗里耶说。他沿着过道走出去,下了楼,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收拾在一个花布包里,绑在他那根木棍更粗的那一头上,然后把它放在床上。他决定回家去,回到布尔德拉斯基村去,收割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皇家军队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了。人们把这种行为叫“开小差”,抓回去是要被枪毙的。不过,宪兵队每个星期只去布尔德拉斯基村一次,可以躲起来嘛!许多人都曾这么干过!伊万的儿子潘特雷蒙,尼克莱的儿子格莱格里,大麻子帕威尔,红头发尼克福尔。只有一个被抓到后判了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至于特罗塔少尉,他把请求辞退军职的报告交上去之后,便立即得到了一次休假。他在操场和军官同伴们告别。他们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只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圈。

少校楚克劳尔终于想出了一句告别词,非常简单的告别词,只有六个字:“祝您一切顺利!”于是每个人都跟着说这句话。

少尉向科伊尼基辞行。

“我的大门为您敞开着!”科伊尼基说,“顺便告诉您一声,我随时可能去接您回来!”

一秒钟的工夫,特罗塔想到了陶希格太太,科伊尼基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说:“她现在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他这次发病时间挺长的。他做得对,我羡慕他。不过,我去看望过她。她变老了,我亲爱的朋友,她变老了!”

次日上午十点,特罗塔少尉跨进了地方官公署。少尉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了父亲。他坐在门对面,靠着那个窗子。太阳透过绿色的百叶窗在深红的地毯上映下了许多狭长的光带。一只苍蝇嗡嗡地叫,壁钟嘀嗒作响。室内阴凉,一片夏日的宁静,和过去回家度假时一模一样。不过,今天房间里所有的物件上都增添了新的光泽,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地方官站起身来,是他本人发出的这种光泽。他胡须的银白,让白昼的绿意和地毯的红光产生了变化。来自彼岸世界的和煦之光,悄然渗透到了冯·特罗塔老爷的俗世生活中,就好比繁星满天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开始破晓了。许多年前,他从摩拉维亚军校休假回来时,看见父亲的连鬓胡子只是像一小块被分成两片的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