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确实,公司待我特好,我总这么说。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怎么说台德的。自打他一下井,他就一直是个稳健勇敢的人,公司那么说他不就是把他说成了胆小鬼了吗。反正他死了,跟他们谁也没法子掰扯了!”
这女人说起话来流露出的是一种奇特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她喜欢矿工们,她这么些年一直在照顾他们。可她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上等人。另一方面,她对有产阶级心怀不满。矿主!一遇上矿主和工人的问题,她总是站在工人一边的。可如果没有斗争的问题时,她就自以为优越,把自己当成上等阶级的人。上等阶级令她心仪,符合她心目中英国人对优越所怀有的热情。来拉格比府令她兴奋不已。同查泰莱夫人说话也令她兴奋不已,哎哟,人家和普通矿工的老婆就是不一样么!她不停地这么说。
她明显地对查泰莱家的人有怨恨,怨恨这家的主人。
“可不嘛,查泰莱夫人非得给熬坏了不可!幸亏她有个姐姐来帮她。男人就不会想到这一点,不管是上等男人还是下等男人都一样,他们把女人为他们做事当成应当应分的。哼,我对那些矿工们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可跟克里福德爵爷就不好这么说,人家都伤成那样了。他们家一直高不可攀,不待见别人,人家那样也对。可倒那么大的霉,这可真是的!这让查泰莱夫人多为难呀,或许呀她比谁都难呢。她太亏了!我跟台德就只做了三年夫妻,你可不知道,他是个让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丈夫。他是千里挑一的人,老是那么快活。谁能想到他会出事死了呢!到现在我也不信这是真的,从来也不信。我亲手替他擦洗的身子送他走,可我就不信他死了,他没死,我就不信!”
这可是拉格比府里的一个新声音,这种说话的方式对康妮来说十分新鲜,令她感到耳目一新。
头一个星期左右伯顿太太在拉格比府里显得很安静。对待矿工的那种自信和颐指气使全没了,她感到紧张。在克里福德身边,她还羞涩,几乎是害怕,因此言行都谨慎。克里福德喜欢她这样并且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自若,指使她时都不拿正眼看她。
“她有用,但一钱不值!”克里福德说。
康妮闻之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但没有反驳他。两个人的印象居然如此不同!
于是克里福德很快就对这女护士颐指气使起来。她也有点希望他这样,所以他耍起态度来竟是毫不自知。人往往容易顺竿爬。当她给矿工们包扎或护理他们时,他们就像孩子一样跟他聊,告诉她他们的伤心事。于是她感到特别了不起,简直像超人了。现在克里福德则让她感到渺小,像个佣人,而她则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种地位,让自己适应上层阶级。
她总是默默地进屋,脸狭长而漂亮,但是眼皮低垂着照顾他。她会十分谦恭地问:“克里福德爵爷,我能做这个吗?能干那个吗?”
“不用,先留着,等以后叫你干你再干。”
“好的,克里福德爵爷。”
“半个小时以后再进来吧。”
“好的,克里福德爵爷。”
“把这些废报纸拿出去,好吗?”
“好的,克里福德爵爷。”
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半小时以后又轻轻地敲门了。她被使唤着,但她不在意。她是在熟悉上层阶级呢,因此既不反感也不讨厌克里福德。他不过是一种现象的一部分,是上层阶级的一员,她还不了解他们,但现在必须了解他们。她更和查泰莱夫人处得来,说到底,在这个家里,和女主人处得好坏最重要。
伯顿太太晚上伺候克里福德人睡,就在隔着走廊对面的屋里就寝,这样只要他夜里按铃叫她她就能随时过来。早晨她也得伺候他起床,并且很快承担起男仆的活儿,什么都管,甚至以女人的方式给他刮脸,刮得轻柔又细致。她干得不错,很称职,而且很快就懂得怎么控制他了。归根结底,给他的脸打上肥皂泡沫、轻轻地揉搓他的硬胡茬时,他跟那些矿工们没有多大不同。至于他的矜持和拿腔拿调,她倒不往心里去,这对她来说是在熟悉一种新的生活。
康妮放弃亲自照料他,雇了个陌生女人替她,这让克里福德打心眼里无法原谅。他心里说,这一招将他们俩人之间的亲昵之花彻底掐死了。但康妮对此并不在意,对她来说,那美丽的亲昵之花很像一朵兰花寄生在她的生命之树上,开出的是一朵寒碜的花。
现在她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她可以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轻轻地弹弹钢琴,唱唱歌,歌词是:“荨麻碰不得/爱的束缚松不开。”【9】至今她也不明白这些爱的束缚怎么就不能解开。谢天谢地,她就松解开了这些束缚。独处让她十分快活,用不着总跟克里福德聊啊聊的了。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就会没完没了地噼里啪啦在打字机上打字。可他不“干活”而她又在他身边时,他就会说,说个没完,详细地分析人们和人们的动机、结果、性格和人格什么的,到现在为止康妮算是听够了。过去几年中,她一直喜欢听,听够了以后,突然就觉得烦了。能独处真好,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