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七(第3/3页)
他之所以有精力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花街柳巷,是因为他深知那儿是邪恶的、黑暗的街巷。因此,倘若社会像赞扬忠臣孝子一样去赞美放荡不羁者,那么他即使把房产白送他人之手也不想听到这种赞扬之声。对名正言顺的妻女们伪善的虚荣心和开明社会中的诈骗活动的义愤成了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邪恶、黑暗街巷的唯一的推动力。换言之,比起到人称之为洁白的墙壁上去寻找种种肮脏的污点来,他更喜欢去发现被抛弃的破衣碎布上的美丽针迹。正如正义的宫殿里常常落有小鸟和老鼠的臭粪一样,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反而多得随手可摘。
读过这段话的人对于我不怕与生活在河浜的臭气和嗡嗡蚊叫声中的女人们深交,不畏丑陋,甚至在与她们见面之前就怀有好感的原因,大概可以有所推测吧。
为了和她们成为好朋友——至少为了不让她们对我敬而远之,我想,还是把现在的身份隐瞒起来的好,如果她们被告知了我的身份而觉得我不应流连于这种地方的话,我将会十分难受的。我想尽量避免让她们产生这样的误解——我像看戏一样为能居高临下地观察她们不幸的生活而高兴,为此,也只有隐匿自己的身份才行。
已经有实例可说明人家会告诫我不该来这种地方。有一天夜里,在改正路尽头处的市营公共汽车停车场边,我被巡警叫住并受到讯问。我不喜欢由自己去通报什么“文学家”、“作家”等头衔,更讨厌别人这样看待我,所以对巡警的提问一如平时那样回答说是无业游民。巡警脱下我的上衣,检查我随身所带的物品。平时夜间外出,为了应付被怀疑时的讯问,我总是把图章、印章证明和户籍抄本放在衣袋里,还有一个纸袋里装着翌日早晨需付给木工、花木店和旧书店的现金计三四百圆。巡警见了好像大吃一惊,突然管我叫资本家,他说:“这种地方可不是您这样的资本家可来的地方。快回去吧,发生了什么差错可不好,要来的话请改日再来吧。”他见我还在磨磨蹭蹭的,干脆举手拦了辆流动出租汽车,还特地为我打开了车门。
我无可奈何地坐上汽车从改正路到环形路绕了个圈子,也就是在迷宫(15)外围绕了一圈,到伏见稻荷神社的巷口附近下了车。从那以后,我买了张地图,深夜时避免从派出所门前走过。
对于刚才阿雪以一种感慨的语调提到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我一时难于找到适当的答词,便又掏出烟卷,真想让烟雾把自己的脸笼罩起来。阿雪那双乌黑的眸子一直凝视着我。
“你呀,和他真像!那天晚上看到你的背影,真让我吓了一跳……”
“是嘛,有的人乍看上去是和别人很像的。”我竭力掩饰着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又问,“我像谁,像你家去世的老爷吗?”
“哪里!那是我刚当艺伎的时候……当时曾想,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去死。”
“只要死心塌地地恋上了,有一个时期谁都会产生那种心情的……”
“你也有过?你这种人,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看我很冷静吧。不过人不可貌相嘛。我可不是像你小看的那种人。”
阿雪只是绽开那只酒窝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脸,什么也没再说。她的那只酒窝生在下唇嘴角的右侧,自然地深陷着,使阿雪的脸始终像少女那样天真烂漫。但是,只有这天夜晚,她的酒窝像是硬做出来似的,看上去充满着难以描绘的寂寞。为了改变这种尴尬场面,我说:
“你的牙不疼了吗?”
“不疼了,刚才打了针,已经没事了。”
接下去,话头又断了。幸好这时有位像是老主顾的嫖客敲响了店门,阿雪突然站起来,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通过围墙壁向下张望。
“哟,是阿竹啊,请上来吧。”
她跑下楼去,我也跟在她后面下了楼,在厕所里躲了一会儿,待客人上楼后,不声不响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