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七(第2/3页)
“我这号人,能有啥用濹。”
“你是说自己没资格讨老婆吗?”
“要是没有让她吃饱的能力,那有什么资格。”
阿雪不吭声了,巷子里传来维龙的歌曲,阿雪也跟着用鼻子哼唱起来,我正要若无其事地看看她的表情,她突然站了起来,似乎要故意避开我的目光似的。她伸出一只手去抓住窗柱,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要是再年轻十岁的话……”我坐在矮脚食桌前点燃了香烟。
“你,到底多少岁数?”
我仰望着朝我回过头来的阿雪,看到她那个常挂在脸上的酒窝,不知为什么,我放心了。
“马上要六十了。”
“老板也六十岁,还挺结实的。”阿雪专注地端详着我的脸。
“你呀,还不到四十,三十七八岁吧。”
“我是父亲的小老婆所生,所以看不出年龄。”
“四十岁也看不上,特别是你的头发。”
“要是四十岁那该是明治三十一年出生的。”
“你看我的岁数呢?”
“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不过,可能有二十四了吧。”
“你呀,嘴太甜可不行!我二十六岁。”
“阿雪,你说你曾经当过宇都宫的艺伎吧。”
“是的。”
“那又为什么到这儿来呢?是因为很熟悉这一带的情况?”
“我在东京待过一段时间。”
“是为了挣钱吗?”
“那倒不至于……老爷得病死了,为此稍稍……”
“刚来不熟悉的时候,吃惊不小吧。这儿与艺伎的做法大不相同。”
“那也不见得。当初我是知道这儿的情况才来的。指望靠当艺伎来还清借款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再说既然……干这种营生,还是多挣上几个钱为好。”
“能想到这一点真了不起!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当艺伎的那阵,妓院的一位阿姐的熟人是在这一带营生的,我听她说过!”
“即便如此,还是很了不起。年限一满,你就可以单独干了,赚的钱,尽量多留下些吧。”
“我这样的年龄最好去干侍候人的工作。不过,将来的事现在是不知道的,你说呢?”
脸被她的目光直射着,我再次奇妙地感到不安。尽管觉得恐怕不至于,但是,我就像自己的槽牙咬住了东西一样说不出话来,这回轮到我想转过脸去望天了。
大街上的霓虹灯映亮的天边,从刚才起就一亮一亮地闪电。这会儿,闪电已强烈地射向人们的视界,不过,雷声倒没听见。凉风也顿时无影无踪,黄昏时分的闷热又重新袭来。
“好像马上要下阵雨了。”
“你呀。上次我从理发店回来……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月啦。”
传入我耳中的“已经快有三个月啦”这句话的“啦”字尾音拖长了,这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深情,仿佛要我去回想一下遥远的过去。要是用“已经三个月”或者“已有三个月”等肯定的语气,那么也许听上去只是平平常常的谈话,可是用这个拖长的“啦”字,与其说这是表示感叹还不如说是为了催促我给她答复而故意用的,所以,我连“是的……”这一应答也咽进了喉咙,只好用目光来回答她。
阿雪每夜接客,接待了无数个到巷子里来的男人,可不知什么缘故,莫非她还没忘记初次遇见我那天的事?对我来说,总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她回忆那天初次见面,无非是为了通过回忆往事,使自己的心情愉快起来。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地方的女人会把我这样的老人的年龄只看成四十左右,而且还会产生爱恋之情,抑或是与这种恋情相近的温柔的感情。
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来此地,正如前面几次记述的那样,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的——为创作小说《失踪》的实地观察;为逃避收音机的噪声;表示对银座丸之内那种首都重要闹市区的厌恶;还有一些其他的理由。不过,这些都不是非向女人诉说不可的事。其实,我只不过把阿雪家当做夜间散步过程中的一个休息场所,因出于方便起见,便随口扯了个谎。我并不是故意想欺骗她,只是一开始就没去纠正她的误会,因而以自己即兴的举动和话语进一步加深了她的误会,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唯有这点责任是难以逃脱的吧。
我这个人不仅在东京,即便是在西方国家里,除了花街柳巷,对社会的其他地方真可谓一无所知。原因嘛,我不想在这儿叙述,也没有必要叙述。倘若有哪位好奇者想了解我这独来独往的人的底细,那么只要去读一读我中年时代写下的对谈《正午过后》、随笔《妾宅》、小说《做不完的梦》之类的俗不可耐的文章便可想而知了。然而,我那些文章写得不仅颇为拙劣,而且絮叨啰唆,要整篇读完也麻烦。所以,我不妨在这儿摘抄《做不完的梦》中的一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