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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里是他遇见吉姆的地方,他相信会在这里发现另一个吉姆。他有所不知,他已经开始寻觅。

乔治为何自信能找到另一个吉姆?

他只知道自己非找到不可。他相信他找得到,因为他非找到不可。

可是,乔治越来越老了,再过几年难道不会太迟吗?

千万别对乔治说这句话,他听不进去。他不敢听。该死的未来。让肯尼和那些小朋友去拥抱未来吧。让夏洛特留住过去吧。乔治只死守着现在。他必须找到另一个吉姆的时候就是现在。现在他必须去爱。现在他必须活下去……

我们现在看见名为乔治的这具躯体躺在床上熟睡,鼾声如雷。海边的湿气影响它的静脉窦,而且酒后它的鼾声特别响。吉姆以前常把它踹醒,让它翻身侧睡,有时候盛怒之下起床去前厅睡觉。

问题是,乔治的所有部分全到齐了吗?

从这里的海边往北走几英里,悬崖下有一座熔岩礁,上面有灌满海水的坑坑洞洞,退潮时可供游人近观。每一池互不相通,池内景致也各具特色,想象力丰富的人可以为它们取名字,例如乔治、夏洛特、肯尼、斯川克太太。为方便思考起见,你可以把乔治和其他人视为独立的个体。同理,你也可以把每一池视为单独个体。只不过,海池并不是个体。暂且将每一池的海水视为意识,里面充满被猎食的焦虑、血盆大口的贪婪、机敏的直觉、顽强吸附海岩的老贝、在深水闪耀的未知秘密。变化多端的凶险生物神秘地向光明的水面移动,或许传达着警告的意味。如此多样化的物种何以能共处一池?因为它们别无选择。它们的世界是由海池的熔岩壁撑起的。此外,在退潮期间,它们彼此不相识。

漫长的退潮期终于结束了。入夜之后,海水涨上来,漫漶所有海池,另一片海——意识洋——也淹没沉睡中的乔治与其他人。意识洋涵盖了人间万物,也包含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更一直延伸到最遥远的星球。我们大可假设,涨潮到极限时,伸手不见五指,海池里的部分生物被海涛卷走,推送到远远的深海。然而潮去潮来,从深海返回的它们是否有所收获?它们能否诉说旅程的点滴?其实,问题是它们能否带回值得诉说的题材。它们能说的或许只是,深海水与海池里的水其实大同小异。

在床上的这具躯体里面,大泵持续运作,不需要歇息。在这部默默脉动的肉体机器中,基本工作队正进行小规模的维修。至于最上层的单位,它们除了危险讯号之外一概不管,而所谓的险讯多半是虚惊一场:脑干在惊慌中打红灯,镇定的大脑皮层则断然打出绿灯,表示一切平安。但现在进入自动操作状态。大脑皮层正在打盹,脑干只偶尔出现梦魇的波动,再显示一切正常,可以自行运作到天亮,横生意外的概率趋近零。这部肉体机器的安全纪录傲视群伦。

然而,暂且假设……

且让我们重回多年前的那一刻,乔治走进右舷酒吧,第一次看见吉姆。当时的吉姆尚未退役,身穿海军制服,英气逼人。且让我们进一步假设,在同一瞬间,在乔治的冠状动脉中,一条大动脉深处正产生一种变化,进程迟缓得难以想象。连医生也无法详解的是,那条大动脉的内膜开始粗糙起来,原本平滑的表面愈来愈凹凸不平,由血流送来的钙离子开始堆积……在机密严守、不惊动大脑老官僚的情形下,一场近乎猥琐的闹剧缓缓地、无形地揭幕:动脉粥状硬化。

且让我们纯假想下列的情境。(床上的躯体依然呼呼大睡中。)以下情境纯属狂想,发生的概率渺茫,你可以花大钱下注去赌这事在今夜不会发生,往后亦然。然而,这种事却依旧有机会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发生。

接下来,且让我们假设事情发生在今晚的凌晨时分,就在特定的一分钟内发生。

现在——

床上的肉体或许稍稍移动一下,却没有哀号,没有醒来,毫无外在迹象显示体内发生瞬间夺魂的一击。在停电的空当,皮层与脑干遇害,凶手的动作快如印第安勒颈魔。缺氧的心脏紧缩,停止动作。肺脏因电源断绝也呜呼哀哉。全身上下的动脉收缩。倘使大动脉没有完全阻塞,倘使阻塞发生在较小的旁支动脉,基本工作队仍可应付自如,它们具有构思奇迹的能耐。给它们时间,它们可以另辟蹊径,引血绕道而行,以疤痕封闭灾区。奈何时不我与,事发太突然,它们死在工作岗位上。

也许在接下来几分钟,生命在肉体偏远的几区徘徊不去,但灯火旋即一一熄灭,全身陷入黝黑一片。假如在发作的那一刻,名唤乔治的幽魂碰巧不在家,正远游深海,它回来时会发现已无家可归,因为它再也无法认同床上这具已无鼾声的躯壳。后门廊上有个垃圾桶,这副躯体如今形同桶中物的近亲,即将随垃圾被运走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