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父亲(第6/7页)

她站在木箱上,旋上一个灯泡,拉了一下开关。

留心惊呆了。几十年来,阁楼的布局在她记忆中始终清晰,如今却是一塌糊涂。箱子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敞开的、破了的、倒过来的。床垫摇摇欲坠地靠在破椅子上。耙子,地毯碎片,炖锅。留心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说:“我就说有人闯进来过。想从我这儿偷东西。”

“可能是小孩吧,”朱妮尔说,“过来胡闹的。”

“你怎么知道?谁知道丢了什么。看看这一团乱。一整夜都未必够用。”留心盯着一台生锈的电扇。她的心提了起来。

“咱们要找什么?”朱妮尔轻轻地说,想让她平静一点,心想,我们一定把鸟都吓走了,没有一只在叫。

“Rinso,”留心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大大的旧箱子,上面写着R-I-N-S-O。就在这里。”

“嗯,”朱妮尔说,“那我们开始吧。”

“这么乱七八糟的,我动不了。”

“等一下。”朱妮尔东拉西拽,算是清出一条路来。在开裂变形的地板上,她扔下一块一码长的花地毯,摆正一箱男士皮鞋。蜘蛛网不是什么问题。

她们正在找,朱妮尔忽然闻到一股烤面包的味道,像是肉桂面包。“闻到什么了吗?”她问。

留心嗅了嗅。“好像是L。”她说。

“太他妈好闻了。”朱妮尔说。

留心没管它。

“在那儿!看!”朱妮尔指着,“在您后面。上面。”

留心转身看。OSNIR。“写的不是Rinso。”

“箱子倒过来了。”朱妮尔大笑。

留心有些尴尬。“眼睛估计不大好使了。”她说。朱妮尔一下子变得令人讨厌起来。那是什么眼神?嘲笑?无礼?“放这儿。”她指着,让朱妮尔把箱子放下来。

终于放好后,留心把纸箱当椅子,把椅子当桌子,用大拇指翻着一堆菜单。大多只有月和日,不过有些也写着年份——一九六四。 她正准备吩咐朱妮尔在空白处写些什么,忽然注意到朱妮尔手里的圆珠笔。

“那是什么?我说了要钢笔。他可不会用那种笔。他只会用钢笔。哦上帝啊,你把事情全搞砸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没告诉你吗?”

朱妮尔垂下双眼,心想,她究竟他妈的怎么了她觉得自己是谁我在帮她偷帮她骗帮她撒谎她还像个监狱长似的对我说话?然后说:

“一九六四年的时候可能会用了。”

“不会的,他不会用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个,圆珠笔就证明这是比较新的,对吧?更晚一点的版本。”白痴。

“你觉得是这样?”

“当然。”你这个无知的婊子。

“你说的可能有道理。好吧。你这么写,”留心闭上眼睛口述起来,“我将全部柴产(和下文“宗诚”一样,是留心的拼写和语法错误。)留给我亲爱的妻子留心黑夜……”

朱妮尔抬起头来,不过什么都没说。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好男人不再喜欢她了,假如他曾经喜欢过她的话。“柴产”。他在听吗?他会不会笑了?他在这里吗?她不知道。肉桂面包不是他的味道。

“……她这些年来一直宗诚地陪伴在我身边。假如她不幸身故,她本人又没有留下遗嘱的话,一切则由……”留心停下来,微笑了,“寂寥·约翰逊继承。”

嗯。当然。朱妮尔迅速地写着。她模仿好男人的笔迹已然无可挑剔。“就这些吗?”她问道。

“嘘!”

“怎么了?”

“我听到什么声音。”留心睁大眼睛。

“我没听见。”

“是她。”

“克里斯廷?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听不出来的。”

留心站起来,扫视一周,寻找着可以自卫的武器。什么都没有。

“别担心,”朱妮尔说,“如果她过来,我就——”

“真蠢!她会把地板和你一起掀掉!”她一把抓过朱妮尔手中的笔,等待着。她们都听见了梯子上传来的谨慎的脚步声。她们都看见了头顶,接着是脸,升到了光亮中。那双眼睛真可怕。克里斯廷进了房间,站着不动。要喘口气?在做决定?朱妮尔打破了沉默。

“嘿,您好,”她说,“您怎么会过来的?我们就在这儿找点东西。她写书用的,记得吧?要核对一下日期。研究就是这么个做法,人家说。”

就算听到她说话,她们也没有反应。克里斯廷还是一动不动。留心在移动,小心地踏出一步,又一步,笔攥在手掌和有力的大拇指中。她们彼此的目光都被对方所控制。开始的一阵阵内疚、愤怒、无力和绝望通通变成了仇恨,如此纯净,如此庄严,简直美丽,甚至圣洁。

朱妮尔的头从左边转到右边,像是在看网球比赛。她通过感觉而不是眼睛发现留心——留心除了面前一动不动的人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正在向什么地方走,一次只落下一小步。小心翼翼地,朱妮尔用靴尖把那块地毯拖向自己。她没有看也没有叫,只是转过来对克里斯廷微笑。克里斯廷的血液涌动的声音比那破碎声更响,因此坠落就仿佛发生在无声电影里一般,柔软而扭曲的手根本无望抓住朽坏的木头,像电影里总演的那样淡入了黑暗中,被抛弃的感觉释放的孤独如此不堪,竟让克里斯廷跪了下来,凝视着楼梯下拱起的身体。她跑下梯子,跑过走廊,进了房间。她再次跪下,把留心翻过来抱在怀里。在楼上洒下的光中,她们寻觅着彼此的脸。那圣洁的感觉还在,也依然纯净,不过此刻已然变化,被欲望所淹没。古老,衰败,却依旧尖锐。阁楼的灯灭了,她们也听见了靴子跑动的声音,汽车在发动,但她们既不惊讶,也不关心。这里,在小姑娘的卧室里,一具倔强的骸骨正在苏醒,在咔咔作响,重新恢复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