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丈夫(第6/7页)
真可怜。她们还只是小姑娘。一年后她们就会开始流血——大量地。她们的皮肤还是透亮的,她们可以藐视死亡。她们和那些事无关。
柯西先生告诉我们他要娶谁的那天,就是梅的珍珠港事件爆发的日子。眨眼间她从防御走向了战争。每个诚实的老兵都会告诉你,打仗对孤独的人是很好的,对傻子则是无与伦比的安慰。她从前并不是那样。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九二九年,她站在比利仔旁边,看起来就是她该有的样子:巡回牧师的小女儿,家里的衣服全靠父亲能吸引到的会众捐赠。漂亮而没有受到精心养育的姑娘,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一小片毛领子,翠绿色的裙子,还有黑白相间的高跟鞋,让你想到卖旧衣服的集市。我正在想柯西先生的儿子是从哪儿找到她的,她就抓起比利仔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看着她用眼睛紧紧盯着一切,上下打量着酒店大厅,我以为她会像客人一样等着被伺候。结果我大错特错。她还没顾上打开她带来的纸箱,只是脱下那件不知谁传给她的衣服,就开始干起活来。“我们来,”她用温柔甜美的声音说,“我们来擦擦这个。我们来搬走那个,打扫一下这个下面,抹一抹那里……”我们怎能不微笑呢?她奶油般的声音,她淑女般的举止。看着儿子挑了这么好的妻子,柯西先生笑得尤其开心。
她的到来让比利仔从服务员转去管理吧台,之后又负责联系乐手,这样柯西先生就有空操心钱和玩乐了。甚至怀孕都没能让她慢下来。我从没见过像梅这样三个月就给宝宝断奶的母亲。比利仔是一九三五年死的,走得太快了,我们都没来得及照顾他。克里斯廷爬到我的床底下。我找到她之后,就让她和我一起睡。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所以听到她在梦中抽泣,我感到很宽慰,因为比利仔的死对于梅而言更多的是羞辱而不是悲剧。梅像海龟一样没有流一滴泪,把克里斯廷丢给我拉扯。柯西先生非常低落,所以就只有梅和我在努力维持生意。此后七年,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打理酒店上。七年的辛劳换来的就是一句“我要娶个妻子了。你认得的。克里斯廷的小伙伴”。换来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公公娶了她十二岁女儿的玩伴,让这个玩伴凌驾于万物之上,她自己,她女儿,以及她为之操劳的一切。不仅如此。她还得教这个玩伴如何管理我们。那时大多数人都很早结婚(姑娘越早被男人娶进家门越好),可是,十一岁?这不能不让人担心,不过担心的可不仅仅是年龄。梅的新婆婆不仅是个孩子,而且是约翰逊家的人。她做梦也想象不出比他们更可怕的家庭了。德国糖浆罐上的傻瓜。沙皇牌发酵粉盒上的野人。奥登果醋瓶、科恩·金斯麦片盒、高士牌缝衣线盒上的植物人。还有桑福德生姜瓶子上被苍蝇叮着的婴儿。(这些都是当时常见的食品和用品,包装上有较为恐怖的图案。)看到约翰逊一家,她就想到这些东西。不管她是在卧室里编头发,还是在厨房里把凉水拍在太阳穴上,无论在哪里,她都这么说:懒惰不是一种习惯,而是一种品质;无知就是命运;灰只落在脏地方。她边说边浑身发抖。她是牧师的女儿,努力想重拾基督徒的爱心,但只要看到约翰逊家的人,她就无能为力。只要听人提起他们。甚至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她说。装腔作势的名字,一般只给骡子或者渔船起的名字。新娘。欢迎早晨。星光公主。公义之灵。寂寥。留心黑夜(留心的全名为“留心黑夜”(Heed the Night)。)。还有那最大的灾难——威尔伯和萨蕾这对父母的懒惰,他们觉得拿着根线坐在小船上就是工作。他们的两个孩子死在海里;他们先把自己的哀恸当作讨饭的碗,然后当作搜刮邻居的理由。那让他们的小女儿嫁给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又何乐而不为呢,谁知道他给了他们多少钱。如果给了他们两块钱,应该要回一块五,梅说。但我们都知道柯西先生从不买便宜货,即使买了,过些日子也会变得值钱。比如一个孩子很快就会长大,生出更多的孩子。这让我想起另一件困扰着梅的事。约翰逊一家不仅又穷又懒,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们家的姑娘掀裙子一向很快。因此留心最初吸引柯西先生的地方(想必是那样),也会影响到她的女儿。甚至在梅还没开始告诉她月经的事,还没想过要保护她远离那些不合适的男孩,她家里就晃动着被当作性感尤物的小姑娘的肉体。这样的气氛克里斯廷吸收起来会比水果蛋糕吸朗姆酒还快。这一切都是因为柯西先生想要孩子。
嗯,他是这么告诉别人的,或许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不过对我不会这么说。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说过,因为我从十四岁起就开始给他干活了,我知道真相。他喜欢她。此外,兵工厂取消种族隔离之后,他常找的那个妓女和很多人一样离开了镇子。这些是真相,但不是全部。我记得他给我讲过一个小孩追着民防团跑,结果踩在马粪上摔倒了,然后白人哈哈大笑的故事。真残忍,一群人围观谋杀取乐。每次他提到没心没肺的白人时就会把这个故事重复一遍。所以我猜关键是他也笑了,而娶留心仿佛是一种谢罪。就像他躲着克里斯廷,因为她有一双他父亲那样的灰眼睛,他挑了留心,是为了让老黑头痛苦。我渐渐相信,每个家里都有一个老黑头,也都需要有一个老黑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是叛徒促进发展。就像肺结核。弄死无数人之后,让活下的人坚强,让他们明白强大的心和健康的心有什么区别,正义和正确有什么区别——归根结底,这就是进步。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问题在于如何看待报复,如何远离那腐朽的甜蜜。因此你会明白为什么家人能够成为最势同水火的敌人。他们有时间也有条件往他们的邪恶上涂满蜂蜜和奶油。然而这实在是目光短浅。固守那怨恨又有什么好处?你用那个人毒害了你的一生,到头来正是那个人(也许只有那个人)在你不能自理的时候扶你进浴缸。我坐在梅的床边,有时坐在她的梳妆台上,看着留心:她在梅的臀部抹肥皂,把做得很难吃的食物捣烂调成恰好的浓度。她给梅剪脚指甲,擦掉她眼皮上的白屑。梅活着就是为了折磨这姑娘,现在却得靠她扶着自己的头喝水。留心不停地抱怨着,但还是在做:晾晒,清洗,喂饭,擦拭,在热得让人想哭的夜里给她翻身,让她凉快一点儿。浪费时间和生命千方百计要把一个女人送进疯人院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就只能省下敲冰块给她吮吸的时间。放火烧掉你住的窝又有什么好处呢,倘若你要在灰烬中生活五十年?我看见柯西先生在生日派对上对留心做了什么。我心中为她鸣不平,我也告诉了他。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梅和克里斯廷在车里等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别再动她一根手指。不然我肯定走人。”他用和比利仔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说:“我犯错了,L。犯了大错。”“告诉她。”我说。我听到他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是太激动,我肯定知道他是在为谁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