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18/26页)

我又一次看见舅舅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握成拱形,瘦削坚毅的面容显得专注而沉静。这时候,他似乎逃离了生活中卑微的琐事和耻辱——没有了荒诞不经的言行,没有了令人鄙视的吝啬,没有了锱铢必较的恼怒,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面容、精神扭曲,也没有什么会打断他的沉思。这时候,他的脸上就满是沉静,满是思索。有时候,他一连几分钟一言不发,他的思想似乎沉浸于时间的边缘,远离了尘嚣。

有一天,我去看他,发现他又这样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下来,悠然沉静地坐着,身子并没有转向我。最后他说:

“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10]

这是春天刚刚来临的一天。那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带着北方特有的神奇,突如其来。似乎是在一夜间突然迸发而出的,空气中满是诗情与歌声。

我的饥渴感开始膨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身陷浮士德式的网中——什么食物都喂不饱,什么喝的都难以抑制我的焦渴。我像个贪得无厌的动物,疯狂地徜徉在街头,想从路边的鹅卵石上获得怜悯,从无数风景和擦身而过的面庞上找到慰藉,找到智慧,要么就徘徊在一排排书架前,为那么多没见过、尚不知道的事物而痛苦不已,那些已读的、见识过的东西使我头晕目眩、精疲力竭、绝望至极。我想知道一切,拥有一切,成为一切——想使这浩瀚的、人潮涌动的世界中的所有谜团都像我手中的一枚金币那样清晰可辨,实实在在。

春天蓦地来了,我立刻感到欢欣鼓舞,信心百倍。透过舅舅脏兮兮的窗户,法纳尔会堂依稀可见,能听到里面的集市熙熙攘攘的声音。热闹非凡的嘈杂声穿越欢腾的大地传到我的耳际,在我胸中充盈着形形色色、骄傲的、有力量的、神秘的气息,这一切带着信心,带着魔力,预示着一切困惑都将烟消云散——我渴望征服的世界,我想要喊出的话语,以及吞噬我的饥渴感,来了又去了。下面的市场人潮涌动,活力无限,气象万千,像是巨大成就的鲜活明证。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比这个地方更具有新英格兰那富有激情、不可思议的特征了:新英格兰粗糙、布满石子的土地,寂寥、凄婉的美,岩石遍布、荒凉的海岸和不计其数的渔场,白茫茫、阴冷刺骨的严冬,如宝石般璀璨的点点繁星,黑色的枞树,还有那一座座温暖的白色小房子,看见它们就会不由得想起堆满物品的储藏室,挂着的熏肉,烈性苹果酒,味美的烤肉,还有爱人那白晳、温暖、丰腴的肉体。

白天,人们身上穿的条纹棉布衣服窸窣作响,人们相遇时一本正经地对视一下;而到了晚上,繁星点点,低矮的屋檐下,丝绸般光滑的大腿在铺着羽毛褥垫的床上翻动,白晳、小巧而又神秘的女人时而轻咬,时而狂乱地紧紧拥抱——那些时常隐匿的心事、抑制的激情、冰冷的炽热。之后,难耐的漫漫严冬终于过去,春天来了,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一声充满感情的呼号,就像划过窗前的细雨,就像竖琴曼妙、急促的音符——春天来了,令人欣喜。一夜之间,鸟儿振翅,花儿怒放,河水波涛翻腾,百花姹紫嫣红。春天,这突如其来、触手可及、令人欢喜的春天。

而在巴斯科姆舅舅摆放着办公桌的这个八十码见方的灰蒙蒙的小房子里,可以清晰地表明这种直觉,一点没错。显然,这些神神秘秘的人不只是以鳕鱼和烤豆为食——他们也吃肉,大块吃肉。在市场区,每天都有大货车的司机,站在和他们的下巴一样高的肉堆里。男孩子们在人行道上拖着成筐的生肉,红脸的屠夫们戴着屠夫们经常戴的草帽,围裙上溅满了血,在下面的街道上挥刀砍剁着一堆堆腰肉、后腿肉和肋骨肉,在满地锯末的冷库里,一排排冷冻的牛肉挂得整整齐齐。

在中心市场周围,破旧的建筑物一直延伸到港口,船只的气味清晰可辨。这是一片人工填埋形成的地方;以前,船只在满是鹅卵石的地方下锚,仓库也很破旧——黑乎乎的天空中弥漫着七十年代的那种发霉、潮湿、污浊的气息,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绘画作品所展示的那样,这里散发着旧账簿和账房的气味,还有腰缠万贯的傲慢商人和维多利亚马车柔和的辘辘声。

白天,这一带嘈杂地乱成一片。车身很长的卡车,毛色斑驳的劲马,骂骂咧咧的司机,待装、待运或已经卸下来的货物,送货、订货的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商业气息和生活气息。

不过,要是经过白天的喧嚣,晚上来到这儿,要是在这新格兰特有的倏忽而至的春天之夜来到这儿,要是像过去那些孤独的青年那样来到这儿——像某个来自广袤的美国内地的青年,或者来自南方或卡托巴山区恋家的青年,就会强烈地感受到青春特有的那种痛苦的欢喜之情,这是一种令人自豪、孤寂、欢腾的喜悦之情,这是一个让人欣喜若狂、无形、难以捉摸的时刻——那种庄严、辉煌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而他在所有的期望和百万个直觉中,希望用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装点这一时刻。他想用一个漂亮情妇的大腿、乳房和腹部使这一时刻变得有血有肉,他想出人头地,获得辉煌的成就,想把美酒中的这份喜悦元素提取出来,想永远畅饮这份欢乐。但是,在这一切的中心,是对消亡的痛苦感知——每个时刻的消亡,白昼的消亡,另一个特别春天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