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第3/7页)
从友禅绸衣袖里伸出涂过白粉的手一看,一片黑暗之中,那男人手臂强劲有力的线条不见了,呈现出丰满白皙的柔软,对于这双手的美丽,我自赏自恋,心驰神往。若是实际拥有如此美丽之手的女人,将是令人羡慕的。倘若以如同戏剧里的弁天小僧[7]那样的打扮,去犯下各种罪行,那该多么有趣呀……怀着喜爱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的读者们“秘密”和“疑惑”的心情,我慢慢地朝人流密集的公园六区的方向走去,而且可以把自己认定为一个干下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做了异常残忍的坏事的家伙。
从十二阶到池塘水边,走出歌剧院的十字路口,彩灯灯饰和弧光灯的光亮明晃晃地照在我浓妆艳抹的脸上,身上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一目了然。来到常盘座剧场跟前,尽头处照相馆门口的大镜子里,照出了来回拥挤人流中巧妙化装成女人的我。
厚厚的涂脂抹粉完全掩盖了“男性”的秘密,我的眼神和嘴角如同女人那样动作,也像女人一样微笑。甘甜的樟脑油清香,喃喃自语般发出的衣裳摩擦声,与我迎面错身而过的几伙女人,都以为我是她们的同类而毫不诧异,这些人中居然还有人羡慕地打量着我优雅的容颜以及古色古香的衣着品位。
早已习惯了夜间公园的混乱嘈杂,在藏有“秘密”的我的眼里,一切都是新的。无论走到哪里,不论看见什么,都像首次接触的那样,感到罕见和奇妙。我骗过人们的眼睛,瞒过明亮的灯光,将自己潜藏在浓艳的脂粉和绉绸的衣裳之下,由于隔着一枚“秘密”的帷幕眺望,所以平凡的现实,大概都被不可思议的色彩绘成了美梦一般。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乔装打扮一番外出,有时若无其事地混入宫户座剧场站立着观看,或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回到寺庙将近十二点了,一进屋赶紧点亮煤油气灯,衣服也不解开,就将疲累的身体放倒在毛毯之上,颇为惋惜地注视着那绚烂的和服色彩,还甩甩袖子瞧瞧。对着镜子凝视开始剥落的白粉是怎么渗入肌理粗糙松弛的脸颊皮肤的,一种颓废的快感宛如因陈酿葡萄酒而产生的醉意一般唤醒我的灵魂。有时,我以《地狱极乐图》为背景,穿着花哨刺目的长衬衫,好似妓女一般慵懒地趴在棉被上,翻阅那些奇妙的读物直至深夜。渐渐地,我的装扮技巧日渐巧妙,胆子也越来越大,为了培育好奇的联想,我会在腰带里插上匕首,放进毒品外出。我不会去犯罪,只想充分地体验犯罪所带来的美好而浪漫的氛围。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一天晚上,不经意之中因为不可思议的因缘,我竟然碰到了更加奇怪、更加好奇、更加神秘的事件。
那天晚上,我比平时多喝了点威士忌,走进了三友馆二楼的贵宾席。时间快到十点的时候,观众爆满的场内,充满雾气般的浑浊空气,黑压压蠢动的人群所呼出的温热气息,像腐蚀了脸上涂满的白粉那样漂浮着。黑暗中咔咔作响的令人目眩的电影光柱,每每刺激着我的瞳孔,令我带着醉意的脑袋痛得似要裂开。电影的放映不时中断,那时候电灯会一起点亮,我用深深隐藏在高祖头巾里的眼睛,透过犹如从小溪底部升腾而起的云雾一般浮动在一楼观众头顶的香烟烟雾,环视场内爆满的观众的容颜。看到那些稀奇地窥视我戴着老式头巾模样的男人,以及众多偷看我风流的色彩搭配、打扮并想着模仿的女人,我暗自得意。在欣赏着我的女人中,无论打扮上的标新立异、身姿的婀娜还是容貌的出众,都没有像我这么引人注目的。
一开始我身旁空着的贵宾席,不知什么时候起被人坐满了。第二、三次电灯再亮时,发现我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
那女的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实际上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吧。她将头发梳成三个圆圈,用天蓝色的披风裹住全身,露出了鲜艳欲滴的美貌。难以分辨她是艺伎还是小姐,从同伴绅士的态度推测,似乎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夫人。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小声念出影片里的说明。她将土耳其M.C.C烟卷浓郁的香味喷到我的脸上,那比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更大的眼珠,在黑暗中偷偷瞄着我。
与她妖艳的身姿不同,那类似粗杆三弦师傅的沙哑之声传来。——那声音正是我两三年前去上海的航海途中,偶然在轮船中有过一段关系的T女。
记得那时候女人身穿的服装分不清是商人还是一般良家妇女。船上与她同行的男子与今夜的男人容貌风采截然不同,不过,也许连接着这两人中间的无数个男人宛如锁链一样贯穿了女人过去的生涯。总之,她是像蝴蝶一样从这个男人飞向另一个男人的那类女性,这是毫无疑问的。两年前在船上熟识以后,我们俩由于种种缘由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姓实名,连对方的地址、境遇都不清楚就抵达了上海。而我对于恋上自己的女子随意敷衍,不露声色地销声匿迹。那以后,只以为是太平洋上梦中之女的那个人,竟然在这种地方再见,简直是纯属意外。那时候稍感肥胖的女人,如今瘦了下来,身材苗条,长长的睫毛下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擦拭过似的,极其清澈,具有不把男子放在眼里的严肃威猛的权威。那生动的嘴唇似乎一碰就会流出鲜血一般。长长的发际几乎遮盖了耳朵,鼻梁高耸,看上去比过去更加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