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7/40页)

“怎么样?”她问。

“塔塔好像睁开眼睛了。”心地善良的使女路易莎说道。

我看了看,她真的好像醒了;我小声叫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用干得裂开的发黑的嘴唇笑了笑。从这时起,她逐渐复原了。

有些毒害比孩子的病更危险,给人的折磨和痛苦更多,我知道它们,但最坏的还是那种慢性的毒害,它悄悄地侵蚀你的精力,使你疲惫不堪,让你感到委屈,感到无能为力,只得扮演旁观者的可怕角色。

凡是亲手搂抱过一个婴孩,感到过他怎样逐渐变冷,变重,变成石头的人,凡是听到过他最后的呻吟,意识到那虚弱的身子在祈求怜悯,祈求拯救,希望让他留在世上的人,凡是目睹过放在桌上、裹在粉红缎子里的漂亮的小棺木,看到过镶花边的洁白外衣把蜡黄的脸色衬托得更加分明的人,只要看到孩子一病,不禁就会想:“恐怕又有一个小棺材要出现在桌上了吧?”

灾难是一所不祥的学校!当然,一个人经历的灾难多了,忍受能力也会增强,但这是由于他的心灵创伤多了,感觉迟钝了。一个历尽坎坷的人却不能不对他经历的一切心有余悸。他失去了对明天的信心,而没有这种信心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他变得无动于衷,因为习惯了各种骇人的思想;终于他害怕灾祸,也就是害怕再度经历那一连串痛苦的煎熬,一连串心灵的刺激,那是不会随着乌云一起从记忆中消失的。

孩子病中的呻吟引起了我这种内心的惶恐,它使我不寒而栗,我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克服这种纯粹神经质的印象。

就在那一夜过去后,第二天早上我第一次上街溜达;屋外很冷,人行道上结了薄薄一层霜,但是尽管天冷,尽管时间还早,林荫道上已到处是人,报童们在大声叫嚷——五百多万张选票已把绳索捆绑的法兰西放在路易-拿破仑的脚下。29

无依无靠的奴仆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子!

……在这多灾多难的紧张时刻,一个人进入了我们的圈子,带来了另一类的不幸,它们对私人生活造成的危害,比不祥的六月的日子对公众生活造成的危害更大。这个人很快接近了我们,在我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已挤进了我们中间……在平时,我与人认识得快,但接近得慢,然而那时,我再说一遍,与平时不同。

神经全部暴露了,变得敏锐了,无关紧要的会面,无足轻重的回忆,也会引起身心的强烈震动。例如,我记得,炮轰以后三天,我在圣安东郊区一带漫步,一切还让人看到激烈的战斗刚刚过去,到处是断垣残壁,街垒还没拆除,女人和孩子胆战心惊,脸色苍白,在瓦砾中翻检,不知要寻找什么……我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门口的椅子上,怀着沉痛的心情观看这一幅骇人的画面。过了一刻钟,有人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这是杜维亚特30,一个年轻的鼓动者,从前在德国像卢格一样热心宣传一种新的天主教,于1847年去了美国。

他面色苍白,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头发又长又乱,身上穿着旅行的服装。

“我的天!”他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您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我在纽约得到了二月革命的消息,也知道了欧洲发生的一切,马上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凑了一笔钱,坐上了轮船,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喜悦。昨天在勒阿弗尔,我知道了最近的变化,但我的想象力不足,还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又彼此端详了一会儿,两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泪水。

“我不想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再待下去,一天也不成!”杜维亚特激动地说,样子真的像一个年轻的利未人31的先知。“我要离开这儿!马上就走!再见,我到德国去!”

他走了,但被关进了普鲁士的监狱,在那里蹲了六年多。

我还记得《喀提利纳》这出戏32,那是刚强果敢的大仲马在自己的历史剧院33中上演的……要塞里挤满了戴镣铐的犯人,容纳不了的便被一群群送往伊弗堡34关押,或者被流放,亲人们从一个警察局跑到另一个警察局,像幽灵似的哀求警察告诉他们谁死了,谁还活着,谁给枪毙了,但大仲马已把六月的日子用罗马人的衣衫搬上了舞台……我去看了戏。起先没什么。赖德律-洛兰是喀提利纳,西塞罗是拉马丁,讲的全是堆砌辞藻的典雅句子。叛乱被镇压了,拉马丁带着“死亡”走过舞台,场面换了。广场上遍地尸体,远处露出了曙光,垂死者躺在死人中间,还在抽搐,已死者的衣服浸透了鲜血……我感到窒息。不久前在这戏院的墙外,在周围的街上,我们看到的不正是这种情景吗?只是那些尸体不是纸板糊的,鲜血也不是用紫檀色颜料涂的,而是来自年轻的活人的血管……我在突然爆发的怒火中跑出了剧场,诅咒着那些疯狂鼓掌的市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