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10/17页)
教士走到摆满了生香的桌子面前。为首的一个胖和尚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拖着长腔儿问什么事。教士说明了来意,本来以为胖和尚会刁难一番,没想到那胖和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衣袖,指着身后道:“小汪……哦,不,慧园,有人找。”
在那一堆昏昏欲睡的懒和尚堆里,一个光头猛然抬起来。教士看到一张微胖的圆脸,双眼略凸,大鼻子,头上的戒疤痕迹尚新。他说:“贫僧俗家名字叫汪禄文,法号慧园。请问……”
刚说完,他就注意到教士的黑袍和脖子上的十字架——柯罗威教士把随身十字架送给萨仁乌云以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简陋的——表情立刻不太自然。教士觉察到他的尴尬,便没有直接说破,而是朗诵了《罗马书》中的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他的声音很大,连槐树叶子都震得扑簌作响。几个和尚被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旁边的香客也好奇地看过来。
教士朗诵完之后,不置一词,就这样平静地看着汪禄文。
任何一个在中国传教的教派,都会在第一次布道时向信徒宣读这一段文字。文字浅显易懂,言简意赅,能最快开启人们心中的灵知,感受到主的存在。教士相信,司铎当年也一定向汪禄文宣读过,而且不止一遍。
果然,汪禄文眼神闪过一丝感慨和怀念,准确地捕捉到了教士的意思。可是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阿弥陀佛。”
无须太多言语,教士已经知道汪禄文的选择,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后退一步。汪禄文抬起头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司铎……他可还好?”教士回答:“还好,他一直在为你的健康祈福。”
汪禄文近前一步,解释说:“当时金丹道挨家挨户搜教内之人,我没别的办法,只有这家庙肯收留……”他话还没说完,胖和尚忽然拍了拍桌子,发出砰砰的声音:“快吃饭了,快吃饭了。慧园,你赶紧去鹿鸣春结个善缘。”
鹿鸣春是赤峰州最好的饭庄,远在四道街口。胖和尚这么说,明显就是要把汪禄文支开。汪禄文听到师父吩咐,一缩脖子,只得把话咽下去,跟教士行合手之礼,匆忙离去。
教士以为胖和尚怕他强行把汪禄文重新拉回教堂,想解释几句。不料胖和尚突然耸了耸鼻子,像是闻到什么味道。他把肥嘟嘟的身躯费力地从椅子上拖起来,几步走到教士跟前,又闻了一下,抬脸笑道:“你身上有一股有趣的味道,应该不止是来自人类。看来随你而来的,还有几位朋友啊。”
盯着胖和尚沁着油汗的鼻子尖和额头,教士镇定地回答:“我们都是神的子民,希望来这里传播主的荣光。”胖和尚第三次深吸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分辨或鉴赏那股有趣的味道,还咂了砸嘴。末了他睁开眼睛,变得很热情:“我们这庙里没什么忌讳,如果你有兴趣,把教堂开过来,一处供奉,四面香火,你那几位朋友也自在些。”
这座马王庙里供了佛、道、杂几家,胖和尚看起来并不介意再多一家的香火。教士礼貌地谢绝了这个请求,告辞回身。他已经快走到那堵砖墙旁边,胖和尚不阴不阳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赤峰这个地方,立足不易,人心难测。如果教士你的朋友碰到麻烦,小庙随时虚位以待。”
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急,柯罗威教士只能听懂五六成。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一阵悚然的凉意突然爬上脊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教士急忙转头,看到大槐树下那七八个和尚,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盯着他:脖子向前伸长,嘴巴微微咧开,两只手端在胸前,手掌下垂。这些和尚虽然面相各有不同,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神里都藏着两把绿色的钩子,看人的时候仿佛伸出利爪掏向对方的胸膛。
教士一瞬间想起来了,那一夜在草原上,他在车队附近看到过同样的绿色目光。那些目光像魂灵一样,萦萦绕绕,没有靠近也不曾远离。
好在这个异状稍现即逝,那些和尚一下子又恢复成原来的慵懒模样,该躺的躺,该靠的靠。胖和尚吧唧两下嘴,重新把身子塞进椅子里,仰着脖子等慧园讨斋饭回来。
教士走到街头,觉得背心几乎被冷汗浸透。他一回到客栈,客栈掌柜的便问他是不是去了马王庙。教士说是。掌柜的赶紧把柯罗威教士拉到曲尺柜台深处,压低声音告诫他不要离那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