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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考虑要不要爬到塔上,起码上去几层,不过独立毕竟不同于愚蠢。倘若自己受伤了,跟她出来的这四个人也要受到牵连。
曲池苑里有好几条小径,全都长满了野花野草,不过还是能想象出当年这里有着怎样的景象:水面上漂着画舫,男男女女骑着马打马球,音乐随处可闻,花团锦簇,绿草如茵。水边种着槐树、柳树和各种果树。诗情最为动人的岑杜曾经来过这里,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
……
云鬟玉簪凝香雾,
柳雪一骑百花羞。
说的是文芊贵妃,“四大美人”中最晚登场的那位,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她的一生并不值得羡慕,想起她,更多是因为想到女人如果太过张扬,会有什么后果。丝竹犹不停,心中已戚戚……
这样想太悲观了。她告诉下人,准备打道回府,太阳已经西斜,要回去得走很长一段路,她知道,下人们一直在等着送她回去。
她早早上了床,惊于自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不过夜里她又醒了。出门在外时经常这样。夜深了,客栈里寂静无声。今年夏天住店的客人没有几个。她听着刻漏的滴水声,裹上大氅,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看着东边的天空。一抹残月升在半空,挂在庭院里的高树枝头,在树叶缝隙间时隐时现。真美。她望着月亮,一直到它攀上枝头,越过树叶的屏障,升到群星当中。
任待燕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径上躺了多久。周围似乎有些异样,他自己身体的感觉也很奇怪。他坐起身来,又小心地站起来。开始迈步。记得妾身。岱姬说。任待燕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又怎么忘得掉她呢?光是这番回忆,就足以让他再一次心旌荡漾了。
要是他折返回去会怎样?要是他回到湖畔,那狐魅还会现身吗?风已经小了,她的头发还会随风轻舞吗?诗人常常把闺房之乐称作“云雨之欢”。任待燕想起了这个。
尽想些没用的。他来到坐骑身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穿过同一道棂星门,顺着来路离开马嵬。
任待燕纵马狂奔。天色已晚,这条路并不太平,独自一人赶夜路尤其危险,必须警醒点儿。路上可能有强盗,有动物窜出来,坐骑也有可能崴了脚。夜里还可能迷路。任待燕想,俗世当中的平常日子里也可能遇到危险。天上只有一抹残月,没有多亮,并且直到后半夜才会出来。
他一边骑马,肩膀一边耸动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十分刺痒,又仿佛一路上一直有人从林间地头监视着他。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方才在那个地方,他差一点就迷失了自己,迷失在美色、欲望,奇异的音乐和精灵鬼怪的世界中,忘了时间。任待燕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就能闻到她身上那逆风袭来的香气。云雨之欢。夺人眼目的嘴唇,清风吹拂之下的薄纱衣裳勾勒出的曼妙曲线。我知道你的名字。狐魅如是说,品尝妾身将赐与你的这一切。
任待燕甩甩头,催动坐骑,沿着古代官修的驿道飞驰,仿佛是在一路奔逃。
或是说一路追赶。向前赶路,就有光亮,即便是在满身疮痍、野鬼遍布的新安城。前方有来自异域的外邦人,有喧闹的大营——他的部队就驻在城外大营里。还有一间客栈。嗯,客栈。他可以在那里喝个尽兴,仔细想想之前脑海中闪现的那幅图景,那是在他转身看向岱姬、看进那双眼睛、看见她的头发随风轻扬时,在心中紧抓不放的羁绊。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空无一物,任待燕骑着马一路飞驰,全然不顾这样纵马狂奔的后果,他似乎有一种感觉——尽管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他绝不可能从马上掉下来摔死,而且也不可能被强人夺去性命。经历了那样一番奇遇,今晚绝不会死。他想,天意如此,他命不该绝。
当然,天意并非如此。他想错了。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狐魅之后还有老虎,闪电过后还有闪电。不过天黑以后,任待燕在星夜里一路纵马狂奔,倒也确实毫发无损。坐骑在古老的驿道上踩出一连串马蹄声,路上任待燕还听见左边树林里传来一声猫头鹰捕食的声音。发出声音的是这冷夜杀手的猎物,凄厉,刺耳。
至少,这猎物不是他,他也不会在今晚被人追猎。
前方隐约能看见新安城的灯火了,此时月亮才刚刚升起,任待燕来到北城墙上的一座城门前——紧挨着城门的皇宫如今空空如也,宫墙也曾遭到焚毁。
在古代,城门每到黄昏就要关闭,直到晨鼓敲响才会打开,若没有皇家出具的关牒就别想在夜里进城。若是有人胆敢在宵禁之后进城——不论是翻城墙还是沿着运河又进来——一旦被捉就要挨揍。如今时代早已大变,城门昼夜开放,天黑以后人们照样可以自由进出,随意走动、消费,只要愿意,就可以在音乐、烛火和喧嚣中消磨夜晚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