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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有一半是真的。他的卧室在屋子前面,在正厅的另一边。他得走到这边才能看见林珊屋里的灯光。林珊脑中急转,心里却跳得厉害。不过她真的没有害怕。用词要讲求精准,既然不“害怕”,就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林珊还穿着晚餐时那件丝质蓝底描凤金扣短襦,头发依然绾着发髻,只是原来头上那朵花,这会儿插在床边的花瓶里。

她向他道个万福。开口说话前,不妨先道万福。

他脸上没有笑容:“我不该过来。”

当然不该来。林珊心想,贸然来这里,是对她、对父亲、对主人家的冒犯,足以让所有人蒙羞。

不过,她的回答是:“我不该敞着门。”

他看着林珊。他鼻子挺拔,眼神冷峻,顺滑的胡子里己然有了银丝。他的头发也束成发髻,只是没有戴帽子。男人吃饭时都把帽子摘掉了,这是一种姿态,意思是大家不必拘礼。他的眼角有几丝皱纹。林珊心想,他总共喝了多少酒?喝醉了吗?坊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即便喝醉,他也不会醉得太厉害。

他说:“我本该从下面的门缝里看见亮光。我该敲门的。”

她说:“我本该替你开门的。”

听见自己这样说,林珊吃了一惊,却没有害怕。

他依旧站在门口,没有往前进一步。

“怎么?”他的声音依然沉静。整整一天,他都在恣意欢谑,好让另外三人高兴起来。这会儿却不必了。“为什么本该替我开门?因为我要被流放吗?”

她点点头:“你来这儿,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着他,他在斟酌怎样回答。他没有马上否认,赢得了她的欢心。很好。他小声说:“原因之一。”

“那么,还有,就是因为我了。”她还站在那里,旁边是一张书桌,一张床,一盏油灯,和两朵花。

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林珊吓得一个哆嗦。倒不是那声音的缘故,是她自己太紧张了。外面有什么东西死了。

“猫在打猎,”他说,“要不就是只狐狸。就算这里景色秀美,秩序井然,这种事情也是难免。”

“那如果是在一个风景既不秀美,秩序也不井然的地方呢?”

这话还没说完,她便后悔了。她又在得寸进尺了。

卢琛却笑了,从进门起,他还没笑过。他说:“林小姐,我可不想死在零洲岛。”

林珊无言以对。她告诫自己:别说了,就这一次。他在屋子那一头看着她,眼神让人难以琢磨。她这趟出门,只带了些式样普通的发钗,不过耳环却是母亲的。

他说:“零洲岛上也住着人,你知道的。我方才也是这样跟文皋说过。”

林珊想,那里的人都是化外之民。孩提时没有死掉,长大了就能习惯那里的瘴气,还有没完没了的雨水和蒸笼一样的热气。

她说:“岛上……岛上有蜘蛛。”

一听这话,卢琛咧嘴笑了起来。林珊有意这样说,好逗他开心,只是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是啊,大蜘蛛,听说有房子那么大。”

“还吃人?”

“吃诗人。每年两次,一大堆蜘蛛从森林里爬出来,爬到村镇的空地上。百姓就得弄个诗人喂它们吃,不然它们就不走。还有一套仪式。”

林珊轻轻一笑:“这样,你就有理由不写诗了?”

“我听说,当地人会逼着衙门里关的囚犯写两句,这样就能送给蜘蛛当吃食了。”

“真是残忍。不过,光是这样,就算是诗人了?”

“要我猜,蜘蛛可不讲究这些。”

他去了那里,也便成了囚犯。虽然不用坐牢,却要受到监视,并且不许离开。林珊心想,这个笑话可不像他想的那样好笑。

他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姑娘可还记得,我说过想要拜读姑娘的词作?”

记得?怎么能忘呢?可她却摇摇头:“现在这样,不能给你。”

“卧房里正适合品诗,唱词的话就更合适了。”

她执拗地又摇摇头,眼睛看着脚下。

他轻声问:“怎么了?”

她没想到他说话会这般温和。隔着房间,林珊迎上他的目光,说:“你来这里,为的不是这个。”

这下轮到卢琛不说话了。屋子外面,经过刚才的一番杀戮,这会儿也大致安静了。这是春季的夜,晚风拂过李子树。现在,林珊意识到,自己终于害怕了。

林珊心想,要在这世上坚持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并不容易。今天之前,她还从未对男子动心过。明年早春,她就要嫁人了。

而这个人,比她父亲还老,他的儿子都比她年纪大,第一任妻子过世了,第二任住在弟弟家里,因为卢琛不想带她去那岛上——即使他嘴上说自己不会客死南方。他还纳过妾,还为这些侧室,和欢场上的妓女写过诗。据说,如果他在诗里提到一位妓女的名字,那她的身价就要涨上两倍。林珊不知道他会不会带个女人与他一起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