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觉 6 困兽(第6/8页)

扎克现在来得很少,有时几个月才来一次。而他真的来访时,我又很少跟他说话。但是我仍注意到,我被关在看护室这些年,他的面孔变化良多。他瘦了些,因此脸上唯一给人柔和之感的地方只剩下嘴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变了,如果是的话,那他有没有注意到呢?

“你应该清楚,事情不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他说。

我点点头,但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水底,他的话含混不清,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囚室的四面窄墙和低矮的屋顶制造出回声,有点声音就会不停回响,显得有些不太安定。现在回声听上去模糊不清,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焦点。

“如果我能做主的话,”他继续说道,“我会把你留在这里。但我发起了一些事情,需要完成它。我曾经以为能让你远离它,如果你让自己有利用价值的话。但是,你不肯告诉她任何事。”

扎克不需要挑明“她”是谁。

“她不会再容忍下去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没办法忍受听到自己话中的恐惧。我差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往前探身,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如果我能做主,我会把你留在这里。”他的声音这次大了起来。让我确信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吗?我无法理解,转过头对着墙壁。

*

关于空水缸的梦让我如此害怕,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从我第一次在幻象中看到水缸开始,已经过去三年了。它们一直让我恶心,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甚至在梦中见到它们时,我都不会再因为惊恐而退缩。像我脸上的烙印一样,我日渐对它们习以为常。可是有一天,我梦到那只空空如也的水缸,然后突然惊醒,床单乱成一团,被我突然冒出的冷汗打得透湿。通常困扰我梦境的水缸里都装着东西,但这只水缸是空的,理应没那么恐怖。它只是一个等待填充的玻璃容器,静静呆在那儿。

连续四个晚上,我都梦到这只水缸。它一直待在同样黯淡的光线中,电线和管子盘绕在上面。玻璃的曲线也都相同,但第四晚玻璃弯曲的角度完全不同,不再是远离我,而是环绕着我。我几乎能感觉到有根管子伸在嘴里,橡胶味直冲气管,嘴角处管子插入的地方皮肤已被侵蚀,疼痛难忍。如今水缸里装满液体,我没办法合上嘴,想不被灌都不可能,只感到甜得恶心,双眼也无法闭上。我的幻象被这种黏稠液体弄得模糊不清,一切似乎都软化下来,摇摆不定,就像仲夏时节,透过在定居地农田上空盘旋的热浪看到的景象。

我醒来时放声尖叫,直到嗓子都喊哑了,震颤着近乎痉挛,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为止。我叫着扎克的名字,直到这个词的发音完全走样,无法辨认。来到看护室的前几周我就学到,叫喊没有任何意义,根本不会有人到囚室门口查看,但我还是尖叫不止。

接下来的六个晚上,我感到水缸已满,而我置身其中,一动也不能动,管子插进我的喉咙和手腕,环绕周围的黏稠液体似乎占据了我的血肉,最终淹没了我的头脑。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被喉咙里的管子悬吊水中,就像上钩的鱼,直到我最终惊醒,开始尖叫才算脱离梦魇。

这段时间我根本吃不下饭。每次试着吞咽食物,都让我想起插进喉咙里的管子,然后就开始反胃呕吐。我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入睡,在梦中幻象是最容易出现的。到了晚上,我在囚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计数,直到数不清楚为止。我掐自己的胳膊,扯自己的头发,试图利用痛楚来保持清醒,同时让思想留在真正的身体内,让梦境中被扔进水缸的自己无处容身。但这一切都不管用。我的身体和思想是完全分开的。时间于我来说,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像断裂的碎片。有些日子里,我感到几个小时一晃而过,就像在石头斜坡上不受控制地滑行。而其他时间里,我发誓时间近乎停止了,一次呼吸都像一年般漫长。我想起黑文镇集市上疯疯癫癫的先知,还有城墙上发疯的欧米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变疯的原因吧。我自己的思想,已经遗弃了我。

最后,我在餐盘上用汤匙的钝边刻出一条留言:扎克,紧急重要的幻象,我会告诉你(只有你),来交换到城墙上放风10分钟。

他却让神甫来了,我早知道会如此。

她像往常一样背对着门,坐在椅子里。过去几天一定折磨得我憔悴不堪,但她没有对此发表看法。我怀疑她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还是说她的精神已过于敏感,没有必要再依靠外部的观察。“通常来说,你从没有这么热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幻象。这太反常了,所以你瞧,我们很好奇。”

“如果扎克真感到好奇的话,就让他来。我不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