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奔(第7/12页)

这是凌郁和司徒烈所有独处时光里最平心静气的一回。十几年的岁月,足以垒起一道高墙,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永相隔膜。她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她战兢兢迈进司徒家大门,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缎衣裳的男孩子斜刺里冲出来,紧抿着嘴唇,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双幽黑刷亮的眼睛里飞溅出嘲弄的火星。她知道,司徒烈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由父亲领回来的孤儿。小时候他嫌恶她,私下里把她叫作野孩子,不愿挟她去跟那帮富家子弟玩耍。长大后他又当她是仇敌,恼恨她分去了父亲的倚重与激赏。

凌郁不愿与这男孩儿亲近,不愿受他驱使,作他的臣仆。其实她心窝里又何尝不蓄满了嫉妒的毒汁?她站在门边,似是对一切无动于衷,可眼角分明瞥见义父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这个男孩儿头顶,脸上闪耀着蓝天般柔软的疼爱。渴望和怨尤,一下子刺穿了她小小的身体,把心脏狠狠戳成一团。

为了获求这个奢侈的爱抚,她放弃了孩子应当享受的一切欢乐,像追求功名一样,发了狠地习武读书。她并不见得比司徒烈天资更高,可她心无旁骛,从不顾及自己的好恶爱憎,一心只为博得义父的欢心。日复一日,这努力得到了回报,司徒峙的目光里日益加深了对她的肯定和信任。可是这还不能够让她满足,她日夜渴望着义父发自肺腑的感情,哪怕是对司徒烈那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失望也好。

凌郁和司徒烈天生不能见容于彼此。凌郁无法理解骆英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然而这爱所带来的灾难她却比谁都更清楚。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凄风苦雨无孔不入的冬夜,骆英仰面躺在床上,悲惨地号叫着,脸色比司徒家新刷的围墙还要白,却有汨汨的黏稠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整张床榻。

凌郁惊骇地站在床边,目睹这血流成河。她习惯了杀戮,自以为不再惧怕流血,可是骆英的血却让她魂飞魄散。她知道这凝固的血块是一个来不及出世的小生命,他正一点一点带走她朋友的体温。她手足无措,笨拙地把整瓶止血剂洒在白棉布上,堵住骆英那不断淌血的身体。骆英的血染红了凌郁的手臂和衣袍,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命抱紧她,想抚慰她肉体和心灵所受的巨大创痛。她就这样守了骆英三天三夜,把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骆英因为小产失血过多,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可是凌郁看到,有一些宝贵的东西已随着那河水一般的热血从骆英身体里悄然流逝了。自此骆英比以前更爱欢笑,更贪恋热闹,然而昔日那股天真烂漫的执拗劲儿从她眼中隐遁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对凡事嘲弄和倦怠的神气。骆英身边从不乏追求者,过去她连正眼都不瞟他们一眼,后来却变得好亲近了。她总是一面笑嘻嘻听着那些男人的甜言蜜语,一面把这蜜糖般的谎言丢到脚底下踩碎揉烂。

凌郁把骆英的沉沦归咎于司徒烈。她以为骆英不会再为这个男人流泪。可是当骆英得知司徒烈离家出走的消息,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进了树林里。望着她玫瑰色的背影渐渐融入树林中一团一团的繁花之中,凌郁才恍惚明白,爱情和痛苦并未从她朋友的记忆中消退。

假如骆英知道司徒烈是被自己一刀杀死,会怎么样呢?假如义父知道了呢?凌郁用手捂住了脸,不敢再想下去。

北风穿过枝丫掩映,呜咽着刮进山洞里来,火光摇摆扑朔,凌郁就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危险。盖在脸上的手指微微岔开,给眼睛露出一道缝隙,她看到地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人是谁?在此站了多久?凌郁一无所知。

凌郁头皮发麻,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绷紧了,一动不动盯着这人影。好奇战胜了恐惧,她微一犹豫,霍然旋身跃起,和来者面面相向。

一缕亮黄色扎进瞳孔里来,霎时照亮了昏昧的洞穴。那人半挑着眼角,含一脸嘲弄:“怎么冒汗了?是怕死鬼来索命吧?”

凌郁认出是那圣天神魔教教主,心里反而踏实了。她冷冷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杀了我的人,说算就能算了吗?你以为你那个爱逞强的大哥真能寸步不离,保你一辈子?”

这女子身形其实比凌郁纤小,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他人。凌郁受不惯这种睥睨,不禁有些恼火:“那你想怎样?要杀人就快动手!”

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年纪轻轻,老把杀人挂在嘴边可不好”。

“你深更半夜跑来装神弄鬼,就是为了教训人的吗?”

“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黄衫女子扫了一眼司徒烈的新坟:“深更半夜凶手巴巴地来给她害死的人下葬,是心虚了,还是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