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纳瑞斯(第9/10页)
“我觉得,”塔科维亚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一副自卫的神色,“蒂里不是很坚强。”
“是的,他极度脆弱。”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难怪他老找你。”她说,“他的剧本,你的书。”
“可是我比他幸运。科学家可以宣称他的作品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带私人色彩的事实。一个艺术家却无法拿事实来打掩护,他无处遁形。”
塔科维亚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翻身坐起,把毯子拉到下巴那里,裹住整个身子。“啊!好冷啊。我错了,是吗,关于那本书?让萨布尔把书删节并署名。这么做似乎是对的,似乎是更多考虑了工作而非做工作的人,考虑了自尊而非虚荣,团体而非自我,好像是这样。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对吗?事实上是投降,向萨布尔的权力投降。”
“我不知道。可是书确实出版了。”
“结果是正当的,方法却是错误的!谢夫,我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在罗尔尼的时候。我来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我当时怀孕了,孕妇是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只有最原始的牺牲冲动。什么书啊,伴侣啊,事实啊,如果它们威胁到了宝贝的胎儿,那就都见鬼去吧!这是维护血统存续的一种冲动,可这种冲动跟团体是冲突的。这冲动是生物学意义,不是社会学意义的。男人很幸运,他们不会受到这种冲动的控制,所以对此他应该能比女人有更好的认识,可以保持警惕。我想这就是以前的统治阶级将女人看作一种财产的原因。女人为什么甘愿如此呢?因为她们时刻处于怀孕状态——因为她们已经被占有、被奴役了!”
“也许是这样,可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真正的团结的共同体,奥多的精神无处不在。做出这个承诺的是一个女人!你现在在做什么——纵容自己的内疚感,让自己在泥沼中打滚吗?”他的原话其实不是“打滚”,因为在阿纳瑞斯没有在泥沼中打滚的动物;他用的是一个复合词,字面意思是“不停地往身上粘上厚厚的粪便”。普拉维克语很灵活又很精确,说话者经常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说出一个生动的比喻。
“呃,不是的。有了萨迪克,感觉真好!可是关于那本书,我做错了。”
“我们都做错了。我们总是一起犯错。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帮我做的决定吧?”
“在那件事情上,我想是的。”
“不是的。事实是,我们俩谁也没有做决定,我们谁也没有做出选择。我们让萨布尔为我们做了选择。盘踞在我们自己内心的那个萨布尔——传统,道德观强,害怕被社会抛弃,害怕与众不同,害怕享有自由!呃,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虽然学得很慢,但还是学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塔科维亚问道,她的声音因为欢欣激动而颤抖。
“和你一起回阿比内,组建一个协会,一个印刷协会。把《共时理论》完整印刷出来,还有其他我们想印刷的东西。比达普的《关于开放式教育科学的设想》,PDC是不想出版的。还有蒂里恩那个剧本,这是我欠他的。他让我明白了监狱的概念,让我明白是谁建造了监狱,那些建造起墙壁的人就是自己的囚徒。我要发挥我在社会有机体中应有的作用。我要去摧毁那些墙壁。”
“风好像大了。”塔科维亚缩在毯子里说道。她偎依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拥住她的肩膀。“我想是的。”他说。
塔科维亚入睡了之后,谢维克还久久地保持着清醒,他双手枕头,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一团安静。他想起了自己在沙漠里的长途跋涉,想起了沙漠里的起伏地面和海市蜃楼,想起了那个司机光秃秃的褐色脑袋和率直眼神,他说过,人应当跟时间合作,而不是与之作对。
在过去这四年里,谢维克对自己的意志力多了一些了解。正是在意志力受挫的时候,他了解到了它的强大力量。社会的或者道德的强迫力量都无法同它抗衡,甚至连饥饿也无法将它压制下去。他拥有的东西越少,他存在的必要性就变得越纯粹。
他认识到了这种必要性,用奥多主义的词汇来说,这是他的“细胞功能”,这是个人特性的类比说法,即他最擅长的工作,他做这个工作便可以为社会做出最大的贡献。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允许他自由发挥最适合自身的功能,与此同时其他所有人的这种功能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这是奥多《类推》一书的核心思想。阿纳瑞斯这个奥多主义社会虽然不甚理想,但在他看来,自己对这个社会的责任并没有因此减少,相反还增加了。没有国家这种荒诞的事物,社会同个人之间的互动及互惠关系就越发清晰了。个人也许必须做出牺牲,但绝不会是妥协:因为尽管唯有社会才能予人以安全感、稳定感,却唯有个人,每一个人,才有力量做出道德选择——这是一种改变的力量,是生命最本质的作用。按照奥多主义的观点,社会就是永不停息的变革过程,而变革正是源自善于思考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