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中(第9/10页)
萧煜还记得上次见她哭是什么时候,那时他还是非弃,带着她浪迹江湖,见过她流了次泪。
这么多年来,他也只见过那一次,陈家的最后遗孤,无论多难多苦,从不流泪,她的泪早在灭门那一日就流尽了。
现在她却又哭了,在他面前默默落下了一滴泪,萧煜只觉那滴泪烫得惊人,也凉得惊人,连带他枯竭多日的心脏里都重新流出了血,开始疼起来。
他抬起手用指尖将她眼角的泪渍擦了去,轻声叫她:“墨儿?”
落墨也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把脸从他手掌下移开,却又生生忍住了,反倒有些不自然地在他冰凉的掌心蹭了一蹭,这才笑了笑说:“没事,今日天色阴沉又下雨,眼睛有些不舒服。”
这种明显拙劣的谎言哪怕说的人自己都不信,萧煜看了她一阵,才又说:“天气阴沉的雨天,才最适合弹琴,墨儿,要不要我弹琴给你听?”
在萧氏父子之间,会弹琴的那个一直是萧煜,爱萧的那个才是萧焕,和萧焕总喜欢在静夜和旅途中吹奏不同,萧煜每次弹琴,都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
尤其雨天里,琴声混在淋漓雨声里响起,总有种说不出的清雅风流。
连小时候的落墨,都被他的琴声折服,而她从未说过,萧煜也心知肚明的,就是她也颇爱听他弹琴,哪怕她喜怒不形于色,听他弹过琴,眼中的光彩也总会更明亮一点。
他这么说,落墨当然愿意,也抬起手抚过他雪白发丝的边缘,手指流连在他鬓角耳侧,带着柔情怜爱,她低声说:“好,我让人去备琴。”
灵碧教中颇多附庸风雅之流,琴当然好找得很,没多久就拿好了放在廊下的案上,那琴还颇为不错,虽不是古琴,也是把出自名家的好琴。
连萧煜过去见了,手指拨弦试了一试,也说了句:“琴很好。”
他昏迷之前念念不忘弄脏了半乐送的那件大氅,在他昏睡的时候,半乐就找裁缝赶制了一件一样的,这时候落墨给他披起来,扶他坐好。
他略微试了下琴后就说:“多年不弹,可能生疏了。”
前几年在宫中劳心国事,后来几年又在江湖中奔走,他也确实没什么闲情逸致弹琴。
落墨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肩头的大氅又拢了拢。
觉察到她的动作,他侧头对她微微笑了笑,这才抬指开始演奏,他弹奏的是之前最常弹的一首曲子,曲调舒缓,却又带些说不上来的悲凉惆怅。
萧煜这个人,一生工于权谋心计,弹起琴来却意外雅致哀婉,这也是落墨喜欢听他弹琴的另一个原因。
这个人的心思都藏得太深,平日里只看到运筹帷幄、铁血手腕,也只有当他的琴声传来时,似乎可以窥见到一丝一毫的真心。
这一曲颇长,间杂在雨声中悠扬飘散,仿佛一生都不会结束,然而今日这一曲却在中途处就猝然停下,弦未断,音却已绝。
萧煜以手按弦,似是已经弹不下去,侧头轻咳了咳,抿了唇也还是没忍住唇边溢出的一道艳红血迹。
落墨愣了下,抬手去扶他,却看他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接着一串鲜血就一滴滴落在了琴上,他眼前好似已经看不清晰,茫然一片地垂下来。
落墨哪里还敢等,忙抱着他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而后用衣袖去擦他唇边又滑落的鲜血。
他深瞳中空茫一片,转了许久都没落到她脸上,只是仍旧弯了唇角微笑,低声说:“抱歉……还是没能弹完……”
不过弹了半首曲子,他脸色已经愈加苍白了下去,气息也微弱,落墨抱着他的身体,只觉他如今已经清瘦得过分,连体温都带着无法驱散的冰寒。
她想起来青笠说过的话,这才真正觉得,以往都是她对他横眉冷对刀剑相加,现在确是她想留他,怕也留不住了。
他就靠在她肩上,轻合上了双目,缓了一下,继续低弱地说:“那些药不要再给我用了……剩下几粒,让人送去给焕儿……他身子太弱,又受了这么多折损,过几年必定用得到……”
他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了声,带上了一点以往的肆意和调侃:“凌家那个小丫头,待焕儿还是很好的……之前还装得那般无情……”
落墨听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下去,就开口说:“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微微顿住,又咳了几声,唇边渗出几缕血丝,最终还是弯着唇角笑了下,说不出话来。
落墨用自己的脸颊贴住他的,耳鬓厮磨间,侧头轻吻他冰凉的脸颊:“煜,你是在交代后事吗?”
他神志已然有些昏沉,听了就又提了口气,笑笑说:“墨儿,你肯放我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