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硬石”抬高一点(第2/4页)

第二个是道德层面,是为境界。忍为形声字,心上一把刀,表现了某种坚定的意志和危难时的从容,因此,它应该是一种较高的人生修养境界。《易经·损卦》说,“君子以惩忿窒欲”,就是说有道德的人自己能抑制愤怒、控制情欲;《尚书》中记,“周公戒周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又曰:‘不啻不敢含怒。’又曰:‘宽绰其心。’”意思是说周公告诫周成王,“小人怨恨你,骂你,你自己应当加强修养,不要计较他们,不只是不敢发怒,是放宽自己的心胸。”孔子说,“君子无所争”,意思是说,君子处事谨慎不与人相争;《广雅·释言》也说,“容忍仁也,强忍义也。”这所有的表述都强调,人应该把“忍”当作一种道德境界去追求,而不应该逞一时之气。

中国人是能忍的,这一点不光明恩溥看得很清楚,鲁迅看得也清楚,他说,“国人倘能给他们做牛马的机会,他们便知足了”;林语堂也在其《吾国吾民》中谈到中华民族性格特征中“有耐性、淡泊、一团和气、知足”等特点;留辫子的“文化怪杰”辜鸿铭也说,“借用一个动物学的述评来说,我们或许可以将真正的中国人称之为被驯化了的动物”,他用“温良”一词来概括中国人这一特点,虽然他一再强调“中国人的温良,不是精神颓废的、被阉割的驯良”。536

无论如何,忍在本质上是弱势方无耐的选择。在强弱势力博弈的过程中,弱势的一方要想改变这一形势对比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这一代价可能是惨重的,因为他反对的本就是强势的一方,以弱对强,大多是以失败而告终,因此,“温良”的中国人总是会选择忍。但是,中国人的忍让也是有限度的,主张“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孔子也有“是可忍,孰不可忍”537的时候。之所以忍无可忍,说到底,这都是逼的,并且是逼得太狠了。

从社会学角度衡量,忍是一种社会的平衡,强者与弱者之间,强势阶层与弱势阶层之间都有一个进退的空间,弱势方的忍让容易挑起强势方欲望的膨胀,而由此导致弱势方的退让空间越来越有限,直至触及底线,这个底线,西方称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吴思称之为“谷底的硬石”538。

当底线达到了的时候,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于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逼上梁山”的故事再次发生。

然而这里面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谷底的硬石在哪儿?

这是一个相对主观的判定,既存在于弱势方的心理承受力上,也存在于强弱双方的力量对比及对未来的预期上。因此,对于不同的人,“谷底硬石”存在的高度是不同的。孔子是重礼于生命的,他“不可忍”的事情在平民百姓那里则算不得什么,普通百姓忍无可忍的边界比孔子要低得多,要实际得多。

而就一个社会而言,谷底的硬石却是存在的,当社会整体的压力过大,产生一个能够推翻现存社会秩序的力量时,谷底的硬石就在那里。但这只能是事后的判定。事前,没人能够把握,不仅是强势方,连弱势一方也是这样。因为人们的感受是主观的,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是随着自身认识的变化而变化的。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去改变谷底硬石的位置。通常情况下,强势方需要把硬石按到下面去,而叛乱的制造者则需要把硬石搬到上面来。当然,方法是多样的,例如刘邦可以拿一条白蛇做文章,张角宣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归根结底都是在努力抬高“石头”的位置,尽快实现弱势方的忍无可忍。

1945年的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曾抽空去看望了国民党内一向反共的陈立夫,“他用回忆往事的口气,谈起大革命初期国共合作的情景”,自然免不了要讲到后来的国共分手。毛泽东说:“我们上山打游击,是国民党剿共逼出来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封他为弼马温,孙悟空不服气,自己鉴定是齐天大圣。可是你们却连弼马温也不给我们做,我们只好扛枪上山了。”听毛泽东这么调侃,陈立夫“窘迫无以措词”。539

到了六十年代,毛泽东在回忆自己的光辉成就时,也总是强调自己是在被逼上梁山的540。

任何人在为自己的行为选择寻找理由时都喜欢说自己是被迫的,以强调这一行为选择的客观必然性,毛泽东也不例外。原本打算“做一个教员”541的毛泽东为什么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如果说是因为毛泽东同孔子一样“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说毛泽东同林冲一样是被“逼上梁山”的,则多少带有矫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