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部杰作(第4/6页)

莱辛直截了当地认为,剧作家看中一段历史故事,完全是看中这个故事的发生方式。自己满腹的心事一时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倾泄出来,突然看到一件史实正恰可以成为自己情感的倾泄方式和合适承载,于是就取用了。

洪昇看中《长生殿》的题材,主要也是看中李、杨爱情的发生方式。他想借这种方式,表达自己两方面的时代性感受:

一、对于人间至情的悲悼;

二、对于历史兴亡的浩叹。

先看第一方面,对于人间至情的悲悼。

《长生殿》开宗明义唱道: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请看,对于杨太真的故事也只是当作一种凭借,为了表现情而已。这种情,可以贯南北,通生死,开金石,回天地。这让我们又想起了《牡丹亭》。果然,当洪昇听到有人说《长生殿》是一部“闹热《牡丹亭》”,他颇觉高兴:

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洪昇《<长生殿>例言》。)

但是,虽然都在颂扬至情,《长生殿》毕竟与《牡丹亭》有很大的不同。它以雄辩的戏剧情节表明,当至情一旦落实在帝、妃们身上,就成了一种不祥的征兆,甚至成了一种祸殃。

帝、妃间的爱情一旦成立,立即就会构成与皇家婚姻制度的互相嘲弄。“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话虽这么说,但三千粉黛未废,竞雌雄的对手始终存在。因此,从李、杨之间产生真情的第一刻,他们俩就开始了互窥。这种对情感的功利性卫护,与“至情”的本义严重抵触。更何况,李杨式爱情的非隐蔽形态必然会改变朝廷生态,与传统的政治秩序产生撞击。撞击的结果将会如何,不言而喻。

这与汤显祖的浪漫已非同调。人们看到,洪昇,还有我们很快就要讲到的孔尚任,把汤显祖对至情的颂歌,唱成了挽歌。

再看第二方面,对历史兴亡的浩叹。

洪昇在为李、杨的爱情设境的时候,一下子唤醒了自己的历史理性,分出很多的笔力来表现社会历史事件。从他早年的生存环境看,这是很可以理解的。他虽然一出生就已在清朝,但长期的文化素养和生活经历都与遗民之恨、兴亡之感有密切联系:

洪昇在幼年时期就跟随陆繁昭学习,稍后又从毛先舒、朱之京受业。陆繁昭的父亲陆培在清兵入杭州时殉节而死,繁昭秉承着父亲的遗志,不愿在清廷统治下求取功名。毛先舒是刘宗周和陈子龙的学生,也是心怀明室的士人。同时,与洪昇交往相当密切的师执,像沈谦、柴绍炳、张丹、张竞光、徐继恩等人,都是不忘明室的遗民。这些人物的长期熏陶,自不能不在洪舁思想中留下应有的痕迹。加以洪昇的故乡杭州,本就受着清代统治者特别残暴的统治,不仅当地人民处于“斩艾颠踣困死无告”的境地,连“四方冠盖商贾”也“裹足而不敢入省会(杭州)之门阀”(吴农祥《赠陈士琰序》)。而在洪昇的亲友中,又有不少人是在清廷高压政策下死亡、流放和被逮的。例如他的表丈钱开宗,就因科场案被清廷处死,家产妻子“籍没入官”;他的师执丁澎也因科场案谪戍奉天。再如他的好友陆寅,由于庄史案而全家被捕,以致兄长死亡,父亲陆圻出家云游;他的友人正严,也曾因朱光辅案而被捕入狱。这种种都不会不在洪昇思想中引起一定的反响,因此,在洪昇早年所写的诗篇里,就已流露出了兴亡之感,写出了《钱塘秋感》中“秋火荒湾悲太子,寒云孤塔吊王妃。山川满目南朝恨,短褐长竿任钓矶”一类的诗句。(章培恒:《<洪昇年谱>前言》。)

唐朝的故事,清朝的现实,洪昇并不愿意在这两者之间作勉强的影射。他所追求的是一种能够贯通唐、清,或许还能贯通更长的历史阶段的哲理性感受。因此,洪昇选中了几位艺术家,白头乐工雷海青和李龟年,就在戏中担负起了表述这一历史感受的特殊重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洪昇的化身。

本身不包含戏剧性情节、只是一味陈述往事的《弹词》之所以能成为中国戏剧史上的重要片断,也与此有关。李龟年,当日繁华的参与者,后世剧变的目睹者,今天,成了一个历史的评述者。他本人的形象,就凝聚着一代兴亡:“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洪昇通过他,把李、杨爱情与一代兴亡紧紧地联系起来,化作一声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