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丰收的世纪(第2/4页)

王骥德本人也值得一提。他是浙江会稽人,是徐渭的门人。他也写剧本,但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中国古代仅次于李渔的戏剧理论家。他的《曲律》,与同时代吕天成的《曲品》被视为“曲学双璧”。《曲律》自成体系,兼及史论,在风神、虚实、本色、行当等方面都有深刻论述,并对汤显祖和沈璟两人作出了及时的研究。

由于这部《中国戏剧史》自定为戏剧现象史,不以当时产生的戏剧理论为分析对象,因此对王骥德的理论成果只能约略提及,后文也将不对影响更大的李渔的《闲情偶寄》作出论述。但是,这些理论的产生却表明了一个事实:中国戏剧史进入了一个理论自觉的时代,而这种理论自觉,主要是围绕着昆腔传奇获得的。中国古代戏剧理论史,在很大部分上就是中国昆曲理论史。在昆曲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产生过更像样的理论,直到王国维的出现。

那么,让我们姑且把戏剧理论搁下,再回到汤显祖的时代。当时,还有一些剧作值得一提,例如高濂的《玉簪记》,周朝俊的《红梅记》和孙仁孺的《东郭记》。

《玉簪记》写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勇敢结合的喜剧故事。这个故事可在《古今女史》(《古今女史》载:“宋女贞观尼陈妙常,姿色出众,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观中;见妙常,以词调之,妙常亦以词拒之;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通,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妻。”)中找到根源,后也有人搬演为杂剧,但潘必正、陈妙常的名字如此为中国普通老百姓所熟悉,应该归功于《玉簪记》和以后由它派生出来的许多地方剧种的折子戏,如《秋江》、《琴挑》等。《玉簪记》在戏剧开展的方式上与《西厢记》颇为接近,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人们明知其近似而又不觉雷同,反而从一种近距离的对比中感受到高濂迈出的新步伐,有相映成趣之妙。例如,《玉簪记》的“秋江哭别”与《西厢记》的“长亭送别”有近似之处,但是,“长亭送别”缠绵凝滞,“秋江哭别”灵动迅捷;前者笼罩着凄清的秋色,后者飞溅着哗哗雪浪。相比之下,后者化静为动,更是难得。

《红梅记》以权相贾似道和书生裴禹的矛盾贯串全剧。贾似道残酷地杀害了只是赞美了一下裴禹风度的侍妾李慧娘,霸占了裴禹的爱人昭容,又囚禁了裴禹本人。李慧娘的鬼魂救出了裴禹,致使最后裴禹和贾似道在升沉荣辱上产生逆转。这样一个戏剧故事,批斥的是贾似道,成就的是裴禹和昭容的结合,但是,历史和观众却筛选了其中的李慧娘。后代许多地方戏在改编《红梅记》时,大多强化了李慧娘的形象。一种死而不灭的仇恨,一种死而不熄的感情,化作了强有力的戏剧行动。

《东郭记》是一部讽刺剧。就像一个生动的漫画展览,种种寡廉鲜耻的嘴脸和行动都呈现无遗。凭借的是《孟子》里的寓言,揭露的是明代现实。例如,一伙贫穷的无赖汉看到世上污秽不堪,有机可乘,便分头出发,谋取富贵。竟然,他们有的骗到了娇妻美妾,有的谋取了显赫高位,他们既互相擢拔,又互相构陷,真可谓满眼丑恶。这样的集中刻画,显然是夸张的,寓言化的,符合讽刺剧的特性。

晚明时期可以提一提的剧作,是孟称舜(约1600—1655)的《娇红记》和阮大铖(约1587—约1646)的《燕子笺》。

《娇红记》表现了一个纯净的殉情故事。王娇娘和申纯相爱,除了感情,不计其他。人们为了阻止他们的爱情,还向王娇娘出示了申纯与别人结婚的“实物证据”,王娇娘说:“相从数年,申生心事我岂不知!他闻我病甚,将有他故,故以此开释我。”可见对爱情的信任丝毫无损。后来王娇娘因逼婚太甚,终于自尽,人们又劝说申纯,申纯说:“你怎知我与娇娘情深义重,百劫难休,她既为我而死,我亦何容独生”,随即自尽,“随小姐于地下”。这种殉情,出于纯爱,与“从一而终”的节烈观念完全不同,因而永远让人感动。

《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是明末之际一个著名的政治人物,政治品质低劣,为士人不齿。但是,他对戏剧倒着实是个行家,在创作中善于制造戏剧效果,便于实际敷演,在文辞上又不肯粗疏,因而也能获得一些韵味。更何况,他家里蓄得起私家戏班,易于投诸排演,易于实验校正,使戏剧创作与戏剧演出融成了一体。

明末文学家张岱对阮大铖并无好感,但对他家里的演出却作了公允的评价。张岱《陶庵梦忆》中专有一节写阮圆海(即阮大铖)家里的戏剧活动: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十错认》,即《春灯谜》,全名《十错认春灯谜记》。)《摩尼珠》、(《摩尼珠》,即《牟尼合》,全名《马郎侠牟尼合记》。)《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张岱:《陶庵梦忆·阮圆海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