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第8/44页)
在中华帝国战败的时刻,政府和官吏弃城逃亡几乎成了一个习惯,这种罕见得几乎等于一个帝国政府全体逃窜的举动,在帝国的历史上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至少慈禧太后应该记得,40年前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咸丰皇帝带着包括她在内的嫔妃们也是在慌乱中狼狈逃出京城的,而帝国的大员官吏们同时也作鸟兽散了。所不同的是,那年城破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个奇迹:居然有一个比如今的王文韶对帝国更忠心耿耿的人物在城破之时不但没有逃跑,反而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地依然坐在衙门府里“篝灯观书”,成为惟一在已经沦陷的帝国都城内坚守政府职务的人。因为在帝国的官员中这样的人物实在罕见,于是事后他成为帝国全体官员们的“榜样”——他被皇上破格提拔了。这个奇迹《汪穰卿笔记》中有载,是一则绝佳的帝国政治幽默:许善长,字季仁,浙江杭州人士,“才思清俊,落拓不羁。”没有任何官职,因此生活困顿。但他却有个官吏的爱好:留恋妓院——“偶假得数十金,必尽费之韩家潭等处。”韩家潭,京城妓院所在胡同之一也。联军入城,“京官多潜走”,他正为没钱逛妓院而发愁,于是找到一个内阁中书借钱。这位内阁中书正准备逃跑,于是对其曰:“借贷可也。然余欲有事相求,必诺乃可。”许善长问何事,内阁中书言:“吾今晚当值,欲君相代。如允当贷二百金。”许善长高兴都来不及呢,欣然同意。奇特的是,这个许某是个信守诺言的人物,在闹不好可能掉脑袋的时候,他拿了银子并没有去及时行乐,而是真的一本正经地上内阁衙门值班去了。更奇特的是他到内阁衙门之后发生的意外:
许既诺。夜宿阁中,篝灯观书。时恭王留守,夜出察诸值宿者乃多空无人,至内阁望见有灯,趋之,见许,问:“人多不至,君何为者?”许初不识为恭王,然意必为贵要也,乃起对曰:“今京府空虚,各署文书深惧遗失,故不敢不致谨。”王甚奖叹之。问其姓名,曰:“浙人许善长也。”后中书有缺,特越次补之,而误为许善昌,许既得补,乃递呈吏部更正焉。(汪康年:《汪穰卿笔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1月第一版,第67页。)
可以想像当时恭亲王着实被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名字都没搞清楚就决定提拔这个“英勇无畏”的人。这是许善长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至少当上了内阁中书的他从此再也用不着借钱逛妓院了。《汪穰卿笔记》对此感慨道:“宦途升沉,至为无定。”
8月16日,当北京城内外的枪炮声基本停歇之后,市民们便继续等待着北京城再次陷入混乱的时刻。经多见广使他们肯定这座城市“还得乱几天”。当晚关于太后和皇上“西狩”的消息就传了出来,然后就是哪个衙门哪个王爷的轿子也“出了彰义门”之类的传闻。有年轻人爬上屋顶看,果然看见城里数处又起火了。把起火的方向和大致位置向老人报告,老人眯着眼说:“我说什么来着?跟咸丰年一样,洋人围了王府了!”
那些以“保护使馆”为借口打入这个富庶的帝国都城的联军首先扑向了各座王府:帝国的王公大臣们不但是“应该无情惩罚的祸首”,而且他们的王府是囤积帝国金银财宝的最大的仓库。
帝国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对即将到来的巨大灾难有充分的估计。这些过着世界上最奢侈生活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家眷们,除了在养尊处优、傲慢排场、享受美食、声色犬马、贪污受贿等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之外,他们还有在巨大动乱到来的时刻清醒地估算自身处境的敏感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与生俱来地流动在王公贵族们的血统之中,他们在平安年代里骇人听闻的骄奢挥霍和在危机时刻毫不犹豫的弃国逃亡都出自于他们的这种贵族本能。他们的命运也因其在临危之时表现出的惊人的果断而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生警示。
而在最后一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来得及逃亡的那些贵族们,在联军闯进大门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开始了竞赛似的集体自杀——这种同样果决迅速的集体仪式,曾在元军突入大宋的时刻、清军突入长江沿岸的时刻、太平军突入沿海城市的时刻多次在帝国的历史中出现过。千百年来这种仪式混杂在多种道德评判的名称下成为这个民族历史中极其罕见的悲伤景象。
那个狂热歌颂义和团“法术”的大学士徐桐,八十多岁的他已经没有力气跟随太后逃亡了。于是,他准备死。他对他的长子说,他是帝国的“首辅之尊”,遭遇如此国难,“必该殉国”。这个准备一死的老贵族在房梁上系了两条绳子——他决定和他的第三个儿子一起死。他的三儿子就是现任刑部侍郎,斩杀袁昶等反战大臣的监斩官徐承煜。帝国的大学士认为,只有当官的儿子才有资格与他一起殉国。父子俩人同时登上了板凳,同时把绳索套在了脖子上,然后大学士看着他的儿子,他希望能够看到儿子“大义凛然”的场面,但是,他发现他的“老三”正在看着他呢,眼神分明是希望父亲先死。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徐承煜突然把头钻出绳索,跪下来,哭道:“儿子先死,无法为父亲尽孝,请允许为父亲殓葬之后儿再死!儿子一定死!儿子不敢偷生!”大学士徐桐“欣慰”地一笑,叹了一口气,流出两行老泪,对长子说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你无官,可归隐老家。记住,教导子孙,劳动读书,就是别当官!”说完,他脚一蹬。板凳倒了,帝国的大学士死了。徐承煜立即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父亲的尸体拖进去草草埋了,然后趁家人没注意,跑了。没过多久,他在城外被日本军队捕获,关押了一阵后被当做“罪犯”之一砍杀于菜市口。杀他的时候有洋人“监斩”,并且举着照相机在他身首分离的瞬间按下了快门,那张照片成为大清帝国那段悲惨岁月的清晰见证。据说徐承煜跑后曾经偷偷回家过一次,发现全家妻妻妾妾男女老幼随从仆人共16人,全部悬梁于厅堂内,那情景几乎令他精神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