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 件(第5/6页)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即使把读书当做一种牟利手段也有其他手段不可比拟的长处。“读书不破费,读书利万倍。……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这首诗的作者看起来像是一位颇为精明的商人,你也许想不到,他居然是可以划入思想家行列的王安石。他意识形态上的对手司马光在这一点上和他倒志同道合,司马光也曾凑热闹写了一首劝学诗:
一朝云路果然登,姓名高等呼先辈。
室中若无结姻亲,自有佳人求匹配。
这些浅显易懂的宣传品听起来总有一种近乎哄骗的味道,就像拿块牛皮糖放在小孩子面前。功名取代了其他一切价值标准。不能不说,科举制客观上对健康人格起了极大的销蚀作用。
唐时的新进士们有一个奇怪的风俗,那就是及第之后,都必到平康里一游,平康里是个什么所在?“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进士郑愚、刘参等数十人,在春暖花开之时,选妖妓三五人,乘小牛车,到名园曲沼,“借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谓之颠隐”。细一想,这一风俗的形成也有它的逻辑。只有这样,才能释放掉他们精神上的长期重压。
只有修养有素的诗词功夫才能够帮助士子们比较妥帖地表达他们一朝得中的感受:
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
还有那首著名的绝句:“昔日龌龊不堪言,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昔日的龌龊、屈辱就在金榜公布的那一瞬间魔术一样烟消云散永不再来,昔日那个任人嘲笑污辱的落魄举子在魔术师的手中被变成了万人翘首的天之骄子。十几年或几十年压在头顶的巨大压力一下不见了,人是不是感觉有点失重?这样迅速的解脱,有时竟一时让人承受不了,范进的故事并非是离奇的杜撰。《江南余载》记载:宋开宝初年(968年),齐俞中了进士。传胪之后出了宫门,骑马走着走着,越想越高兴,突然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制,最后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摔落马下,当时昏死过去。幸亏众人抢救及时,才转危为安。
落第后的凄楚心境同样只有他们的诗句才能准确表达。温庭筠在最后一次落榜后,写下了这首《春日将欲东归》,赠给新及第的友人:
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成空。
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
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温宪的绝句更加悱恻悲凉:
十年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
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
咸通年间与罗隐齐名的诗人罗邺的下第诗,在他所有诗作中大约最为真切动人: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
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
在名与利这个巨大的漩涡面前,人性显得是那么脆弱。为了日夜梦想的成功,很多人放弃了一切。《旧唐书·李皋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李皋在受命知温州的途中,遇到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李皋见她可怜,上前询问。老人说她的两个儿子二十年前离家入京赴试,至今没有音信,她在家苦盼二十余年,如今年老体衰,无以为生,只得乞讨。李皋问及她两个儿子的姓名,不禁大为吃惊,这两个人他居然都认识,他们早就高中金榜,如今一个在京中做官,另一个在门下省任职!
人生的意义不再是你干了什么,而是你最终得到什么;人的价值不再是心灵的丰富,而是官位的高低。为了“鱼化龙”的最后一跃,一千多年间,这片广阔的大地上,曾有多少人终生投入这近乎无望的奋斗与挣扎,多少颗心曾因重压而濒于破碎,多少青春在灯下绝望地变成白发。如果感情有重量,可以称量和累积,那么通往考场的漫漫长路显然承载不起人们曾付出的沉甸甸的希望,承载不起人们曾收获的沉甸甸的失望。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广东省乡试,通往考场的路上颤巍巍走着一位老得看不出岁数的人,他已经浑浊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种残酷的固执,他是广东顺德县的一名考生,名叫黄章。在他前面,他的曾孙子高举着一个大红灯笼,上面映出“百岁观场”四个大字。这血红色的大灯笼堂而皇之地举在路上,分明有一种炫耀的气味,有一种对世人嘲笑眼光的肆意挑战意味,却也笼罩着一种不计一切的悲壮与无奈。他的生命显而易见已经所剩无几,就像一个赌徒只剩下最后一点点赌资,所以他也因此越发赌得无所顾忌。赌到这个份上,成功,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最后是否中举,史书无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