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现在(第4/5页)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新闻报道,还不如说是关于新闻的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这篇文章想要传递的不是罗纳德·里根的魅力。它告诉了我们新闻是怎样被定义的,我相信,不论是自由论者还是早些时候的独裁者看到这篇文章都会感到震惊。沃尔特·李普曼在 1920 年写过:“无法察觉谎言的社会是没有自由的。”尽管他对恢复 18 和 19 世纪的那种公众话语持悲观态度,但他和在他之前的托马斯·杰弗逊都同意这样一个假设:如果报界训练有素并可以充当测谎仪,那么公众对于总统的误述一定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认为,如果有了测谎的方法,公众就不可能对谎言的结果无动于衷。

但他的假设不适用我们上述的例子。报道白宫动态的记者们很愿意也能够发现谎言,他们的报道足以让公众了解真相并激起义愤,但现在的问题很明显是公众拒绝表示兴趣。对于那些有关白宫谎言的新闻报道,公众会用维多利亚女王著名的一句话作答:“我们不觉得好笑。”但是在这里,这句话的意思和女王的意思并不一样,这里的意思是“不好笑的东西不值得他们关注”。也许,如果总统的谎言能够用图片展示出来并伴以音乐,公众就可能惊讶地瞪大眼睛。如果他对政府政策的错误解释被拍成一部像《惊天大阴谋》那样的电影,如果电影里再出现几个洗钱的恶棍,观众的兴趣就一定会大增。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尼克松总统在自己的谎言被“水门事件”听证会上的磁带彻底揭穿之前,一直表现得非常镇定。但我们这里没有这样具有戏剧性的东西,里根总统只是说了不完全属实的东西,这里面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

但这里我们还是应该指出其中的微妙之处。总统的很多“误述”都是自相矛盾的——在同一语境中,两种不同的解释不可能都是正确的。“同一语境”是个关键词,囚为只有通过语境我们才能判断出一个表述是否自相矛盾。有这样一个人,他一会儿说在橘子和苹果中他更喜欢橘子,一会儿又说在橘子和苹果中他更喜欢苹果。如果一句话是在选择墙纸图案时说的,另一句话是在选择做甜点的水果时说的,我们就会说这两种意见是相反的,它们不是自相矛盾的。但如果这两句话是在同一个前后连贯的语境中说的,那么它们就是自相矛盾的,而且不可能同时成立。简单地说,自相矛盾的存在需要具备一些条件,只有在一个前后连贯的语境中,观点和事件彼此相关,自相矛盾才能成立。如果语境消失了,或者被割裂了,那么自相矛盾也会随之消失。我和我的年轻学生们关于他们写作的对话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帮助你更清楚地理解我的观点。我说:“你看,在这一段里你这样说,在那一段里你又说了相反的话,到底应该是什么?”他们很有礼貌,而且也想迎合我的意思,但他们被我提出的问题弄糊涂了,而我紧接着也被他们的回答弄糊涂了。他们说:“我知道,但一个是在那里,一个是在这里。”我们的分歧在于,我认为“这里”和“那里”,“此时”和“彼时”,一个段落和另一个段落,都应该是彼此相连、前后贯通的,都属于同一思想世界的一部分。这是印刷术话语的方式,印刷术是我“来自”的世界,他们都这么说。而他们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话语世界:电视中“好……现茌”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没有连贯性的。存这样一个被割裂的世界里,我们无法通过识别自相矛盾来检验正误,因为自相矛盾根本不存在。

我们已经彻底地适应了电视中“好……现在”的世界——所有的事件都是独立存在的,被剥夺了与过去、未来或其他任何事件的关联——连贯性消失了,自相矛盾存在的条件也随之消失了。在没有语境的语境中,它只能消失。没有了自相矛盾,公众怎么可能对总统这会儿说什么、那会儿说什么感兴趣呢?任何新闻都只是旧新闻的改写,没有什么有趣的或好笑的。唯一有趣的是记者们面对公众的漠然所表现出来的迷惑不解。这整个事情极富讽刺意义,那些把世界分解开来的人们现在正想方设法想把它拼合回去,但他们惊讶地发现,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努力,或者根本就不在乎。

面对这样的局面,像乔治·奥威尔这样思想敏锐的人可能也会不知所措了。这根本不是“奥威尔式”的情况。新闻界没有成为总统的掌中之物,《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没有变成《真理报》,美联社没有变成塔斯社,而且这里也没有“新话”。[4]谎言没有被定义成真理,真理也没有被定义成谎言。真正发生的是公众已经适应了没有连贯性的世界,并且已经被娱乐得麻木不仁了。奥尔德斯·赫胥黎对这样的情况不会感到吃惊,他早就预见了它的到来。他相信,西方民主社会将莺歌燕舞、醉生梦死地消亡,而不是戴着镣铐一路哀歌。赫胥黎看清了这一点,而奥威尔则没有。公众沉醉于现代科技带来的种种娱乐消遣中,对于自相矛盾这种东西早已失去了感知能力,为了这样的公众,处心积虑掩盖事实显然是多此一举。虽然赫胥黎没有明确指出电视在这当中起的作用,但他肯定会很赞成罗伯特·麦克尼尔的话:电视就是奥尔德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的“解忧丸”。[5]控制人们的不是“老大哥”,而是电视上的“好迪都迪”。[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