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第7/11页)
老人迎着目光,寻着埋进记忆里的一些尘埃。她再开口时,宛如说给自己听一般,不疾不徐。
~ 3 ~
他叫许志武。
第一次和他见面,就是在营口的大戏台院里。他刚搬来没几天,托关系,给他老婆买了辆自行车,永久牌的。那会儿这是多稀罕的物件儿啊,大院里的人都围着看,我也是。
许志武的老婆胆子小,试了好几下,也不敢跨上去。我这人性子急,就在一边嘟囔了几句。话声不偏不倚,落在了他耳朵里。他径直把车子推到了我面前,笑着和我讲:“你跨一个,给我媳妇做个示范。”
这话音还没落,周围的人就吵吵开了。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把许志武的媳妇拉到一边,咬起耳朵。没一会儿的工夫,他媳妇就沉着脸,锁了车子,拽着许志武往回走。
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说了啥,无外乎是:破鞋、身子脏、贱坯子,这些我早听得耳朵起了茧。我早知道,许志武一家也会像这大院里的其他人一样,在我面前高贵起来。
~ 4 ~
我叫白淑萍。
我娘不争气,毁了自己不够,还毁了我。她给我找了那么一个,吃喝嫖赌,样样都不落下的爹。我十九岁那年,他欠了一屁股债逃了,留下我和我娘。要债的扑了个空,抓着我寻思了半天后,眉开眼笑。是啊,花苞朵儿似的姑娘,身上哪一处不是钱?
我被迫当了三年的站街女,替我爹还清了债。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回不去了。我也想找个好人家过日子,但我明明是被逼无奈、为父还债,却生生被说成了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我索性死了这心,这辈子只守着自己过活。
刚搬进大院时,大家对我还有张热乎脸,更有热心肠的,要张罗着给我说对象。可没过多久,不知道哪里传出了话,一夜之间,周围人的脸上就都挂了霜。女人们在背后议论我,对我摸过的东西、坐过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男人们更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嘴上骂着粗俗的话,眼睛却还在你身上乱瞟,被我骂回去后竟还振振有词:一个卖了三年的烂货怕被看?
这冷言冷语,其实不怕。怕的,是人心凉得这么快,这么透。
但许志武和他们不一样,虽然每次他和我说过话后,家里都会传来他媳妇的骂声,可至少他还是把我当个人看。
迎头碰面的时候,他会像邻里那样,打声招呼。家里水管冻裂了,我急得拿被子压水,听到动静,他拎着扳手就来我家修理。我娘去世的那年,大院上上下下住了几十号人,没一人搭把手帮个忙,只有他帮我入殓抬棺。
他媳妇骂我是狐狸精,勾了她男人的魂。许志武把他骂骂咧咧的媳妇推进了屋,可门外的我,多希望这话是真的。
没有非分之想是假的,可有的,也只是非分之想。
~ 5 ~
转眼入冬。那一年的冬天,营口出奇的冷,尤其是那一晚。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么冷的天,为什么会燃起那么烈的火。
大院西头的火势,顺着夜风,张牙舞爪地掠尽家家户户堆在门外的煤坯;眨眼的工夫,就烧到了东头。大戏台院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戏台:人们惊慌失措,衣不遮体、披头散发地从家里冲了出来。也有手脚麻利的,竟还能折返一趟,把家里值钱的家什抢出来。
而我那一晚正来月事,疼得连床都下不去。恍惚间反应过来后,大火已顺着窗子爬了进来,烟气腾腾。我想挺好的,都说凤凰是浴火重生,我这辈子终于也能了结得干干净净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再醒来的时候,我还是我,终究没做成凤凰。房梁砸在了抱着我往外冲的许志武头上,许志武也没做成英雄。
被砸傻后的许志武,不认人,没知觉。大夫说他活下来就是奇迹。可奇迹归奇迹,日子还是日子。打那以后,他媳妇再没露过面,只托人捎来了一句话:你要救她的命,就让她伺候你下半辈子吧。
大夫说许志武得多晒太阳,对他身体好,所以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推他去营口高地上。那里的太阳没遮没挡,能把人的影子照成个小黑点。傻了的许志武,除了哼哼,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我坐在石头上陪着他晒太阳,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他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别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过好你自己的安生日子就行了。”
“我娘当年为了养活我们哥仨,也干过糊涂事。可我不怪我娘,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哪个女人会选这条道。”
“我媳妇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看她骂你,但心里肯定也是同情你的。到时候过年,你一人也别开伙了,上我家吃饺子。”
“你别再推三阻四,我帮你不为别的,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娘,知道你女人家不易。邻里街坊,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