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6/23页)
亚力克斯的房间在三楼,灯火管制时期使用的遮光窗帘仍原封不动地挂着,厚重的布料沉甸甸地垂到地板上。在屋里等待亚力克斯的服务生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尽责地介绍和演示着窗帘和电灯开关的使用,由于停电情况时有发生,他还特地把蜡烛和火柴的具体位置一一告知亚力克斯。
也许在接下来的漫长日子里,百无聊赖地坐在铁路旁、如等待行李般等待那间许诺给他的公寓会成为他生活的常态。这既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已经亲眼目睹了柏林的现状。政府将那些条件舒适的公寓视为对他们回国的奖赏,之所以到现在他的公寓还没安排妥当,大概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被驱逐的前任主人还在打包行李吧。当年居住在柏林的犹太人也是被纳粹以相同的方式“请离”家园的。
“请问我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亚力克斯知道,服务生并不是在暗示以前酒店惯有的诸如酒精和女人之类的深夜服务。在新社会,这些都已是时代的渣滓。况且,这个男孩太年轻了,不可能知道那些旧日里心照不宣的服务暗语。也许过去在战场上拼杀的男孩们,如今有的也像这个服务生一样,正安静地站着等客人给小费。
亚力克斯拿出一个信封,是马丁给他的,里面装着政府提供给他的生活津贴。他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服务生。
“不好意思,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西边的货币?”他紧张得几乎要结巴了,“我的意思是,您刚刚从那儿过来,我想您可能会有。”
“抱歉,我是从布拉格过来的,不是你以为的西德,所以我没有那边的马克。只有这个。”
那个男孩看着他,解释道:“不,我说的不是西德的马克,我指的是美金。不知道您有一美金可以给我吗?”
亚力克斯愣住了,心里十分惊诧。他没想到和他接线的人来得这么快,甚至他都还没在柏林安顿下来。服务生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来他还是懂一些暗语的——新时代的暗语。亚力克斯的脑子里一片杂乱混沌,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亚力克斯掏出钱包,拿了一张对折的美金递给男孩。男孩看了看,并没有收起来,而是又递了回来,并开口问道:“您之前是柏林人吗?”
亚力克斯无力地点头,算是回答了。
“想来您肯定很想去看您之前居住的地方吧?人天生有好奇心,重返故乡的人往往最想做的就是探访故居了。”
“我之前住在吕措夫广场。”亚力克斯回答,并暗中观察他的反应。男孩点了点头。“哦,在西边。”似乎在他的脑海中,西柏林已不属于柏林,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继续说道,“您可以在早晨穿过公园,走过去。不过要尽早,最好在八点之前,如果您起得来的话。”
“这样直接走过去西柏林不会有麻烦吗?”
男孩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困惑:“麻烦?您指蒂尔加藤公园?”
“我说的是军事管制区。”
“哦,其实那就是一条普通街道而已。偶尔他们会拦车检查,也是为了检查黑市交易,他们不会管在公园里散步的普通人。”他顿了下,强调道,“明天您最好早点出发。那么,祝您好梦。”他又伸出手说,“不好意思,那个……既然您没有西边的马克,那我们东边用的马克……好的,谢谢您了。晚安。”他说着,把亚力克斯给他的钱捏在手心里,踏着小碎步退出了房间,动作训练有素。亚力克斯心里十分迷茫困惑,这个男孩是否清楚他今晚做的这一切事情背后的深意?他到底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那边的人传话赚点儿小钱,还是他本身就是那边的人?
亚力克斯再没有力气洗澡换干净衣服了,他脱掉大衣,将早已疲倦不堪的身体重重地扔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思忖着上面是否有窃听器。那些人提醒过他,电话和照明设备是最有可能装窃听器的地方。他在脑海中将与服务生对话的所有细节反复咀嚼,试图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有什么建议能比去公园走一趟更无害,更不令人起疑呢?
夜色静默,耳边似乎又传来机群飞近的轰鸣声。恍惚间,亚力克斯一会儿以为自己身处战时的收容所,头顶烈焰正蔓延吞噬着外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奥拉宁堡的审讯室,密不透风,教人窒息。他感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便起身走到窗前。
如今已非战争年代,为什么还要保留着灯火管制时用的遮光窗帘呢?生活在黑暗中并不好受。在加州,家家户户长年累月地开着窗户。亚力克斯吃力地将厚重的窗帘拉开,顿时从窗缝间漏进一股凉风。就算只有稀薄的微风拂面,也能让亚力克斯感觉舒服不少,之前就像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坟墓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