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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呢?他抱着她,就像过去她的父亲抱她一样,他的腰丝毫没有接触到她,而他的肩膀居然还能保持着稳定。就在她推开他的那一刹那,她知道他把所受苦难都埋到她体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是我惟一的信心,他一边用紧闭的嘴唇亲着她的眉毛,一边轻声说道。卡佳,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决定要做的,你要用心地听。
那位农妇跪在地上,轻抚着她的圣像,先把它压在胸前,又把它放到嘴边。卡佳不得不越过她走到通道上去。一位穿着皮夹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已经坐在长椅的那一端。他的一只手臂缩进了衬衫里去。她想他的手大概是断了。他的头向前倾着,就在她经过他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鼻梁也断了,不过却已治愈了。
那个放电话的小房间黑漆漆一片。一只破掉的电灯泡无用地挂在那儿。一个很大的木制柜台挡住她去那个小房间的路。她努力想把盖子打开,但发现它实在太重了,于是只好钻了过去。她站在空空的衣架和没有被拿走的帽子之间。那个柱子现在距离她只有一尺。有一个牌子,上面用手写着“不找零”,而她也只有借着那一扇开开关关的门才能看到这牌子上的字。电话还是像往常一样,放在它原来放的地方,但是当她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她却几乎无法在黑暗里看到它。
她瞪着它看了看,希望它会响起来,她的恐惧感已经消逝了,她又变得稳重。你在哪里?她在心中这么喊着。是在你的那些邮递号码中的一个呢,还是在你的地图上所画的那些点里的某一个点呢?哈萨克吗?在中伏尔加河区吗?还是在乌拉尔山?她知道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在过去,她能凭肤色判断他是否在户外工作过。有几次,他看起来好像是在地底下待过几个月的样子。你和你那可怕的罪恶感都跑到哪儿去了?她在心中想着。你和你那让人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的决定又到哪里去了?在一个小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电报局吗?她想像他是被捕了。她有时会这么想,想像着他双手被绑,关在一间小屋中,面色苍白。他们把他拴在一个木马上,不断地鞭打他,而他一动也不动。电话铃响了。她拿起了话筒,听到一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我是皮雅特。”他说。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是特意用来保护他们的。如果我落在他们手中,而他们又逼我打电话给你的话,我就告诉他们另一个名字,这样你好躲起来。
“我是阿里娜。”她答道。连她自己都觉奇怪,她居然还讲得出话来,这一瞬间过了之后,她就什么也不再担心了。他还活着。他没有被捕。他们没有打他。他们还没有把他拴在木马上。她觉得懒懒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他还活着,他正在对她说话。这是事实,不是情感,他的声音起先很遥远,并且只有一半像他的声音。来来回回地诉说,只有事实。告诉他,我谢谢他亲自到莫斯科来。告诉他,他的作为像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我很好,你好吗?
她把电话挂了。她太虚弱,不能再多说了。她回到那一间演讲厅,和大伙一起坐在椅子上。她深呼吸着,心中知道没有人会来管她的。
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孩仍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她又注意到他那弯弯的鼻子了。她再一次想起了巴雷,并且很感谢他的存在。
他穿着衬衫躺在床上。他的卧房是从一间大寝室辟出来的一间房,不但空气不流通,而且还充斥着每一间苏联旅馆都会有的水龙头交响曲:从水龙头滴出来的水不断地滴答流着,流到那间小浴室的水槽里,再加上那个无时不在痉挛的冰箱所发出的呻吟声。他正从一个漱口杯里面吸着威士忌,假装在那无用的床头灯下阅读。电话就在他的肘边,旁边放着他记事的笔记本。电话无论有没有挂在架子上,都可能是“活”的,奈德一再地警告过他。但是这部电话不会,巴雷想。就像已绝迹的渡渡鸟一样的死绝,除非她打电话来,否则这电话就是死的。他正在读马尔克斯的精彩小说,但是书的印刷之差,对他来讲,就像是有刺的铁丝网一样;他被这差劲的印刷给搞得头昏脑涨,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推敲。
先是一辆车子驶过了街头,继而一位行人步行经过。然后,雨势小了,无精打采地打在玻璃框上。既没有哭叫,又没有笑闹,莫斯科就这样地又回到了她那宁静的时空。
他还记得她的双眸。这双眼睛里看到我的什么了?他想,一定是我身上的这些纪念品。我穿着我父亲的西服,我是一个隐藏在自己的表演背后的差劲演员,除了脸上的油彩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要找的,是我里面的信念,但我让她看到的,却是我这个高级英国人道德上的破产。她要找的是未来的希望,但找到的却是一个已经结束了的历史陈迹。她要找的是门路,但她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一张写着“已预定保留”的条子,所以,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