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第3/4页)
与此同时,那根沉重而可怕的时间镰刀(现在我终于想起了这句舶来的古典短语)并没有停下来,也不像是要停下来。它往下,再往下。已将它锋利的刃口嵌进我脖子里足有一吋深,我的感觉越来越混乱不清。我一会幻想我与威严的摩尼佩恩尼博士一起在费城,一会儿幻想在布赖克伍德先生的后客厅里接受他无用的教导。接着又甜美地回忆起那早年的好时光,想到世界还不全是沙漠,庞培还不残忍的幸福日子。
机器的嘀嗒声真有趣,有趣。我说,我的感觉现正接近极乐世界的边缘,最糟糕的境地给我以快感。永不停歇的嘀嗒——嘀嗒,嘀嗒的钟声是我耳中最美妙的音乐,有时甚至想起奥哈彼德博士那令人愉快的演说。钟面上那些大数字——看上去都那么聪明,那么聪明,那么耐看!它们在跳玛祖卡舞,我认为“V”字跳得最合我意。显然她是有教养的女士。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她的运动灵活无比。她旋转起来使人羡慕——用指针尖旋转。我见她精疲力尽。力图递给她一把椅子,——就在这时,我才完完全全意识到我的糟糕处境。的确糟糕!铁棍已埋入我脖子两吋深。一阵剧痛感将我激醒。我只求快死。
可现在出现了新的恐惧,足以使神经最为坚强的人害怕。我的双眼,由于机器的残酷挤压,绝对地正在蹦出眼眶。我在想我没有眼睛怎样生活,突然,一只眼球真的从我眼里蹦出,从塔尖的斜坡滚下去,射人流经主建筑屋檐的雨水槽中。失去眼睛的损失不算大,大的是这只眼球掉出以后获得了自由,目空一切地蔑视着我。它就躺在我鼻子下面的水槽里,它对自己的态度如果不令人恶心的话至少也是荒唐的。它眨眼闭眼的动作我从未见过。我掉进水槽里的眼睛,没有感激,傲慢而无耻的行为不仅引人发怒,而且使人想同情它又非常地不便,因为同情心总是存在于同一头颅的两眼之间,无论有多远。不管我是否愿意,我只得闭眼眨眼,与躺在我鼻子下面的那个恶棍东西保持完全一致。我的另一支眼球也掉了,我感到一阵轻松。它朝同伴同样的方向滚了下去(可能是合谋好了的)。两支眼都一起滚出水槽,说实在的,除掉了它们,我倒很高兴。
现在铁棍已插进我脖子四吋半了,只剩下一点皮没被割掉。我感觉非常幸福,因为我觉得最多只要几分钟,我就会从这种窘况中解脱出来。带着这种期待,我一点也不失望。下午五点二十五分,大分针可怕地向前转动,准时将我脖子上仅有的一点皮也截断了。看到使我尴尬的脑袋最终与我身体分离,我一点也不遗憾。它开始从尖塔边往下滚,过了几分钟,便掉进水槽,然后弹到了街中间。
我坦率地承认我现在的感觉最奇特——不仅最神秘,而且最使人困惑,使人不可理解。我的感觉在同一时间,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又在那。一会儿我幻想我有头,我的头才是真正的西格诺拉・赛克・热诺比亚——一会儿我确信我的身体才是真正的我。为了理顺我的思维,我从衣袋里摸出鼻烟盒来,想像往常一样拼命抽几口。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独特缺陷,于是将烟盒朝我的脑袋那边扔下去,它满意地吸了一撮,对我笑了笑,作为回报。不一会儿,它对我说话,我没有耳朵但却依稀可辨。我听了一会,知道它对我在这种境地还抱存活的希望感到吃惊。在结束讲话时,它引用了阿里奥斯托的高尚的话:
“有个大英雄,在激烈的搏斗中没发现自己
已被杀死/虽然他已死,但他仍然英勇战斗。”
它将我比做那位在激烈的搏斗中没有发现自己死了还继续英勇顽强地斗争的英雄。现在我无法避免我从高处往下掉了。庞培从我的面容上看到了什么奇特的东西,我根本没法弄清楚。那家伙嘴张得不能再大,紧闭双眼,好像要用眼皮捶核桃似的。最后,他扔掉大衣,跳上梯口消失了。我用德摩斯梯尼激烈的言辞对着这个混蛋吼道:“安德鲁·奥佛勒革向,你真迫不及待地飞奔。”
然后转向我的心肝,独眼狗!卷毛丛生的迪安拉[7],天哪!我眼前的景象多可怕!钻进洞里的那家伙是只老鼠吗?是残酷地被魔鬼吞掉的小天使的骨头吗?上帝啊!我看见的是什么——是我可爱的小动物分离的灵魂、阴影和幽灵吗?是那条优雅悲哀地坐在角落里的小狗吗?注意!她说话了。天哪!是用席勒的德语说的——
“如果我死,我至少要
为您——为您而死!”
天哪!——她的话难道不千真万确吗?
可爱的动物!她为了我也牺牲了自己。我现在没了狗,没了黑奴,没了头,那么不幸的西格诺拉・赛克・热诺比亚又剩下什么呢?天哪——一无所有!我已尽力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