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杀人者(第8/32页)

许多家族里逝去的面孔纷纷浮现,混乱地盘据在我的脑海里。泪、阿辰、曜司、百夜还有毛毬……。这些人都不可能是万叶杀死的。但此刻他们却仿佛含恨望着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脸,不停地控诉「才不是这样,才不是这样」。我擦干眼泪,望着身旁的丰,他正一脸担心地守护着我。

丰似乎努力想找话安慰我,却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平常我们很少会聊到严肃的话题,谈话中绝少触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许就连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们逃离了社会和诸多纠纷,懵懵懂懂地成长,结果长成了一个没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该对丰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哀戚,这时我突然想到「Fago」这个字眼,那是米克罗尼西亚岛上民族的语言,是一种眼见别人悲伤,自己也感到难过的同理情感。丰不就正虚在「Fago」的情绪之中。从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种温柔。

「丰,我不相信外婆会杀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嗯……。或许是吧。」丰点点头。

「外婆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尽管她很与众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则,一向只做她自己认同的事。」

「嗯。」

「所以如果她杀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会杀了那个人……我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才行……」

「嗯,这点很困难。」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默默地看着大海。

雾茫茫的大海中,偶尔出现几个浪头。丰看了看手表,表情像在说得回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丰也帮了忙。

我打量着身旁的丰。

他还不适合西装。西装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别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刚脱下高中制服未久。他身型偏瘦,开始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现在的我也比高中时期瘦一些,外形也越来越成熟,适合的服装也开始改变。我们俩都朝着成人世界迈进,但心里却有种双脚悬在半空中的不踏实感。

走回车子途中,丰说傍晚下班前会再和我联络,我点点头坐进副驾驶座,摇下车窗。车子起动后,阵阵凉爽的秋风吹动着发丝。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尽管让我担心吧。」

「嗯?」

「我希望你能更依赖我,怎么说我都是男人……虽然有时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丰的声音有些忧郁,我转过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平稳一如往常,那是张年轻、痛苦却又温柔的脸。每一天他心中那个渐渐失去自信、褪去光环的平凡人,都和另一个缅怀地往荣光的自己交战,他的心情也因此摇摇不已。

「我一直很依赖你。」

「真的吗?」

「嗯,真的。」

「早上两次和你讲电话时,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哭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在你身后支持你,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间?」

「嗯,不过现在还有一点那种感觉。」

「是吗?」

Corolla的车速越来越快,早上的产业道路上没什么车,只有一部载满装着鱼货的塑胶箱的大卡车。这时卡车加速超越了我们,而丰突然猛踩油门,像是想超车,两部车前后僵持拉锯。我不禁连声高呼,太危险了。丰很少这么街动,他的反常令我讶异不已。

回到家后,守灵的准备尚未结束。很多村民自动聚集到家里,友人在厨房帮忙,男人进进出出张罗着。一个手持海螺的年轻男子从我身边走过,一旁的大叔叮嘱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给山风吹走了,年轻男子紧抱着海螺,严肃地点了点头。大厅里聚集许多村里的长辈,谈论着万里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众人的盛情邀约下,多田夫妇的子孙坐上首位,接过众人奉上的酒喝,诉说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许多万叶婚前的轶事。男人们坐在绘有在日本海悠游的大红鲷鱼的拉门前喝酒,涨红的脸跟大红鲷鱼一样红通通的。

万叶并非病故,而是在为赤朽叶家鞠躬尽瘁后,在平静中过世,所以守灵夜和隔天的丧礼上气氛都不至太过哀伤。大家围着我问万叶遇世前一天就开始收拾房间的事,年纪大点的亲戚钦佩得说:「真不愧是万里眼,连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着又说起其它往事,讨论过去种种万叶预知未来的事迹。

人群里只有黑菱绿显得闷闷不乐,躲在房里点着线香默默独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儿女的搀扶之下前来,多田老先生两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岁的多田老太太身子还很硬朗,刚从水产研究所退休的长男肇站在她身边,两人双手合十,向灵堂致意。礼毕,我见到老太太和儿女分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听到她低声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