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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重来事事皆堪嗟(第6/8页)

我将笑容一收,伸手再次挽了挽她的发髻,悠悠道:“刚才我替你簪发时想,过了今年,你便及笄了,只是人生无常,聚散飘萍,谁知道你及笄那日,姐姐还能不能看到呢?或者,你是否就能活过及笄之时呢?若是不能,咱们姐妹一场,岂不就是错过了?这样想着,心里便怪不落忍的,如今替你簪了这发,也算亲手为你及笄一回,你或我,也都算了了心愿了。”

她霍然抬头,看我。

我负手,看她。

看她,那脸色,渐渐白成四壁的颜色,甚至生出了死色的灰,目中的光,却是激烈喧腾似燎原烈火,瞬间席卷,然而又极快的熄灭下去,如同暗夜风雨里燃起的烽火,被狂风呼的一下吹倒,连火星都不留。

我想我的目光,定然与她的目光成楚河汉界般不可融合的对立,尔如何炽烈,我便如何冰冷,尔如何疯狂,我便如何平静。

只是两个人的心,是否如此刻眼光流露一般情绪?

这般对望了半晌,她忽然伏倒在案,拼命咳嗽,空寂的室内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嗽声,反而越发静得生出瘆人的味道,我负手立于她身后,目光远远看向窗外,心中却空无一物。

我不知道此刻的袒露,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残忍,我原可以,仗着她并不知晓我已窥破了她,将她玩弄股掌之上,看她在我眼前,乔张做致,丑角般欲盖弥彰,再狠狠揭破一切,将她折辱,为我自己,为姑姑,酣畅淋漓报了这血仇。

然而当我真正站到她面前时,我却突然心软。

如同不容仆人轻慢她一般,我也不容我自己趁人之危。

我的妹妹,我终究无法以冷静恶毒的心志,噙一丝戏耍的微笑,慢慢对付你,即使也许,你曾这样对付过我。

我迫不及待的揭破你,我对我自己其实很失望。

可是我厌倦了绵里藏针的对话,厌倦了迂回曲折的试探,厌倦了明明是流着同样血脉的姐妹,要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不停的互相攻击,力图从心志和肉体的各种可能,摧毁对方。

熙音,我保全你的自尊和骄傲,取去你的性命,可好?

※※※

午后长风,自天际奔涌而来,穿堂掠户,转回廊渡花荫,直扑那富丽皇室府邸的某一角,撞上尘封的黄铜镜,吹开积淀的尘灰,照亮妆台前,那一坐一立的两名女子之间,涌动的无奈杀机与无限惆怅。

我的手掌停在她后心上方一寸处,掌力含而未吐。

我的手依旧稳定,未曾有一丝颤抖。

然而,我,真的要在洁白掌心,染上我的亲人,我的妹妹的鲜血?

我不算宽厚的人,也并不喜所谓以德报怨的仁义,那些圣人行径,未必能唤醒作恶者的良知,大多时候,罪恶不得惩罚的后果,只会令更多人受害,那不啻于另一场为恶,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相信任何人,都应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代价。

而我的残存感觉和理智告诉我,这个妹妹,流着和我不一样的血,我们不能共存。

只是……我看着她瘦至成残月半弯的背,瑟瑟发抖的单薄的肩,搁在妆台上的纤细的手,和镜中尚自残存几分稚嫩的苍白容颜,以及因病而泛着诡异桃红的唇,只觉得茫然。

我问自己,就算我不认她是我妹妹,可我能对这样一个病弱的,无力反抗的,甚至还是个孩子的女子,吐出致她死命的掌力?

我一掌拍下,毁去的不仅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还有一些我曾经无限蔑视却又无限渴望的东西,比如,亲情,比如,血缘,比如,温软的心绪,比如,怜悯的良知。

我,能不能?

突然之间,明白了沐昕那句话的意思。

他知道面对这样的熙音,我未必能下得了手。

他亦知道面对这样的熙音,此刻的我不应下手。

人对我狠毒,不代表我应和她一般狠毒,他人已成禽兽,不代表我应以禽兽手段回馈。

沐昕的心地堂皇光明,若此刻索债的人换成他,他定然不忍,定然放过熙音,也定然不赞成任何人对这个已经被夜夜惊惶无限梦魇压迫至失魂的孩子,再施杀手。

可是他还是对我说:我支持你。

给我绝对的选择的自由,不再以道义道德予我任何压力,放我的心,于自己的天地里遨游。

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是非成败,与我同担。

哪怕有些事,有些行为,在当初,他不曾认同。

我的手掌,渐渐缩回,心益发温软,几近无声的,微笑。

沐昕,我感谢你。

※※※

熙音却缓缓抬起头来,她眼眶微红,双颊上激动剧咳产生的浅晕已经褪去,立显苍白如雪,一双水气茫茫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嘎声道:“你要杀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出我已动摇,冷声道:“难道你觉得,我有不杀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