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 第五十六章丧家之犬(第7/7页)
谢允接过小太监新换的茶盏,盯着自己指尖上短暂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皇叔,我这些年没出蓬莱,消息闭塞,都还不知道——明琛出宫建府了吗?在什么地方?”
赵渊倏地一顿。
谢允笑容真挚,丁点破绽也不露:“回头我得去瞧瞧他。”
“明琛哪,”赵渊收回目光,吹开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心浮气躁,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着他读书呢。回头我将他招进来,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
谢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搀和的那事实在太不像话,儿女都是债啊,皇叔。”
他接连两句话里有话,称得上故意挤兑了,赵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热火朝天的家常话却说不下去了。两人各自无言片刻,赵渊这才反应过来,谢允是说话说烦了,故意口无遮拦,隐晦地要送客。不是他不会察言观色,只是继位这几十年间,赵渊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皇帝,习惯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怀鬼胎,同他说话时也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盼着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鲜少有人嫌弃他话多。
建元皇帝难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他起身道:“拉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扰你休息。”
谢允懒洋洋地站起来恭送,连句多余的谢恩也没有。
赵渊摆摆手,走到门口,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旁边一脸走神的谢允道:“我朝廷王师步步紧逼,已经迫近旧都,曹氏逆贼只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下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记得吗?”
“曹氏逼宫,先帝的忌日。”谢允头也不抬地回道,“皇叔与我闲话了这大半天,是不是险些把正事忘了?”
赵渊对这句刻薄话充耳不闻,只说道:“也是你爹的忌日——我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军光复河山,使逆贼伏诛,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谢允点头道:“也好啊,算来没几天了,侄儿还能凑个热闹,省得死太早赶不上。”
赵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堵得没话说,然而当今天子不知为什么,在谢允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兀自沉吟良久,他说道:“方才听你说起那蛊虫驭人之事,着实耸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又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这里,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无处不可去,可是一旦迈开腿,却又总觉得路越来越窄。”赵渊沉声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允一言不发。
“可是回不去了,这御座龙辇就是蛊。”赵渊轻轻地握了一下谢允的肩膀,感觉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实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那会儿,我外有强敌,内无帮手,在朝中四面楚歌,只有你在小叔身边,能听我抱怨几句对外人说不得的闲话,这些年……不管你信不信,小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但有需要,不拘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寻,皇叔欠你的。”
谢允一低头:“不敢,皇上言重。”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油盐不进的“赶紧滚”三个字,终于无计可施,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谢允立刻回身,先将一干闲杂人等屏退四下,这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闯宫禁?”
没动静,看来高手没那么好诈。
谢允双手抱在胸前,笑道:“阁下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我发现,方才想必也不会刻意露出破绽,怎么现在倒扭捏起来,莫非阁下是位姑娘?”
他话音方落,一侧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哗啦”一声轻响,却没听见那人落地时的脚步声,对于这样的高手而言,故意给点动静已经是堪比敲门的彬彬有礼了,谢允不以为意,循声回头,倏地便怔住了。
来人真是个姑娘。
还是一个……分明熟悉到梦回时常常相见,此时骤然相逢,却又有些陌生的姑娘。她好似凭空落在了堂皇的宫殿暖房中,故作平静的目光穿透了三年的光阴与不见的生死,漫无目的地在四周逡巡一圈,继而落回谢允身上。
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于谢允而言,都是惊心动魄。
谢允盯着来人,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阿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