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甲十三的故事(第4/5页)

有了兴寿镇买酒的第一次经验,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些诀窍。

略带羞涩的微笑,欲说还休的垂眸,几句适时的安慰和感叹,他渐渐掌握熟练,打酒时店家总给他盛得分外满,就连卖烧鸡的胖子都会多给他两只鸡脚。

原来只要勾一勾嘴角、眯一眯眼睛、弯一弯眉梢,那些猜忌、怀疑、惊惧的目光便都消失不见了。

他终于学会了在白色的人群中隐藏自己的脚印,再没有人会发现他是怪物了。

他的脚步越发轻快了,眉眼间有些许飞扬的神采,只是四周既无镜子也无水波,他自己并看不到那样的神情。

山洞洞口近在眼前,往常他还未靠近,那女子便已闻着味、兴高采烈地唤起他来,今日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听到那声音响起。

黎明前一刻的石头洞窟内静悄悄的,就连风也停止了呜咽。

他听到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洞内回响。

洞中火堆已经熄灭了,空气中有种晨起特有的清冷味道。

她盘坐在石壁前,一只手撑着额角,耳畔的那朵黄花已经彻底枯萎,同她斑驳的发色混做一团,那只空空的袖管轻轻晃着,瞧着有几分滑稽。

“李青刀?”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但女子仍是那副微微歪着头的模样,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少年终于明白了什么,挪着脚步走近前,却在离对方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再不敢靠近半步。

脚下粗糙的砂石地上潦草地刻着一行字:此处风光正好,留我一人坐坐。睡棺材太沉闷,不要浪费金银。

刻字的鸡骨头还立在一旁,像是一支书墨未尽的笔。

他辨认着那些字迹,像是突然不识字了一般,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身后的太阳高高升起,整个洞窟里一片明亮,石壁前的女子脸上仿佛也染上红彤彤的光。

他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幕,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那些酷刑与折磨留下的痕迹再不会有愈合变浅的一天了,它们就留在了那具身体上,不久后将随那身体一起,腐败消散于泥土之中,再无人知晓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不,至少他会记得。

他会记得,这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人挺过了那些酷刑,没有被扭曲成奇怪的模样,在蹒跚走出地狱后,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在坊间买醉,在月下游街,在一处连床榻也无的简陋洞穴中肆意大笑。

若有人做得到,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李樵眨眨眼,女子的面容定格在最安详静谧的一刻,而他便将那张面孔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

“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她活着的时候,他始终不肯叫她师父。现下他愿意了,可无论他再叫多少声,也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少年那挺直的背脊深深塌了下去,他整个人就伏在那女子膝前,像是一只试图依偎主人取暖的幼犬。

朝阳在他身后升起,带着一点温度,轻柔地投在他的背上,恍惚间令人想起那女子温柔宽厚的手掌。

“师父,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李樵在低声呢喃中睁开眼,脸颊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

耳边是药釜沸腾的声响,酸中带苦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缓缓转动视线,透过薄薄的水汽望向那个守在药罐旁的身影。

“阿姊……”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嗓子深处钻出,那人闻声连忙转头、起身向他走来。

“醒了?药刚好,我给你盛出来晾一晾。”

熊婶说罢,在他身旁一晃而过,又转身去摆弄药罐和药碗去了。片刻过后,当她端着药碗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卧在床榻上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李樵赤着脚跌跌撞撞在竹林间穿行着。

脑袋和四肢一样坠了铅块般沉重,他像是从一个噩梦坠落到了另一个噩梦,不知何时才能奔向这梦的尽头。

他睡觉一向很轻,也很少做梦,从庄里逃出来的这些年更是如此。但方才的那场梦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般。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师父死的那一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不在了。

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人,老天却在给了他希望后又将这一切摔碎。死去的枯木重新萌发新芽,却在转瞬间灰飞烟灭。他的人生在这个春天迎来希望,又将终结于这个秋天,连一个荣枯往复都没有撑过,短暂得有些可悲。

穿过昏暗的竹林,他直奔那座亮着灯的竹楼而去。

那些藏在各处院中的“客人”大都不喜欢灯火,但唯有那竹楼的主人坚持每晚点亮灯火,像是在宣告某种不屈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