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相知相见不相认(第6/7页)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他抽回手、退开来、再说上几句保持距离的话。

但他没有动。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任她拿住了左手命脉,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被热泉灼伤的皮肤已经发出一层水泡,即将变得红肿不堪、痛痒难耐,她小心清理了一下那些血痕,随后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小小一只粗糙油纸包递到他手中。

“这药你拿去,寻个没人的地方涂下。不要省着用,涂厚些最好。”

他的手触碰到那药包的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但她的手却很快从他掌心抽离。

他回过神来,连忙垂首低声道。

“此处是岔口,虽离主路尚有段距离,但也难免有人经过,不易多做停留。断玉君若迟迟未来,姑娘便从这里向前走上片刻,径直穿过前面那处洞窟后向沿右手边插着火把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便能看到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了。小的还有事,不能继续陪着姑娘了。姑娘万事小心。”

他说完这一切,却立在原处没有动。

开锋大典就要开始,狄墨很快便会离开浩然洞天前往现场,他应该抓住这时机,想办法将师父的刀拿到手,再赶在对方回来发现之前脱身。

但他却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去、将她留在这险恶之地,只等对方先离开。

许久,女子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这幽暗石道的尽头。

李樵紧紧握在袖中的手松了松,他望着掌心那只熟悉的粗糙纸包有些出神。

他方才应该道上一句:小的多谢姑娘赐药。

可他的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般,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调转脚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从没有觉得转身离开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

方才的某一刻,他发了疯似地渴望她认出自己、心疼自己、拉着他的手亲自为他涂药。

可下一刻,他便又如此害怕她认出自己、质疑自己、追问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他怎能穿着这身杀人者的皮、顶着这张模糊的脸同她相认呢?

尤其是在朱覆雪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朱覆雪将他比作山庄弟子,那在他到达之前呢?那疯婆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是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还是添油加醋地将他不堪的过往一一细数?她听到那一切后又是什么反应?是否早已后悔为他所做的一切、就等与他重逢后便将分道扬镳的话说出口?

在那漫长而狭窄的石道中,他迈出每一步时脑海中都在抓心挠肺地思考这些问题。

他的秘密像一颗熟透的瓜,即将毫无预兆地从瓜藤上坠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瓤籽横飞、汁水横流。

他无法将这一地狼藉恢复原样,只能说服自己看不见这一切。

早在那浮桥边上时,他便已经在暗处望着她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出手将她从那断玉君身旁带走,又分明知晓自己没有资格和立场那样做。

他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一个朱覆雪还不够吗?他还要连累她到几时?

他有多想靠近她,就有多害怕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他此生只知道如何忍受伤害和伤害别人,“保护”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生疏,他比不过那姓邱的,只能依靠本能踉跄摸索,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这一切。

但眼见她的身影跟随着那领路弟子消失在那幽暗洞窟深处的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的任务失败,今夜的遥遥相望就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不论是盗刀途中被山庄杀手乱刀砍死,或是对阵朱覆雪时失手被杀,亦或是暴露后的漫长逃亡,他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他会永远、永远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她回忆起他的最后记忆只有那夜璃心湖边的狼狈与不欢而散,她或许会以为他耍了脾气一去不回、或是忘恩负义离她而去。再过几年,她便会彻底忘了他,同那断玉君一起过上唐慎言口中的那种家人般亲密的生活。而他将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像一抹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不,不可以。他还有东西想要送给她,他还有话想同她说。

他的手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他被灼烧的情绪驱使迈开脚步、追寻她的身影而去,从一开始的跌跌撞撞到最后的发足狂奔。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他虽赶得及再见她一面,但在朱覆雪开口的那一刻,他便永远失去了与她相认的最后机会。

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将他这样的人逐出了她的世界。

而她那样的人,就算身边没有他,也能生活得很好。

被滚水灼伤的手指狠狠扣进坚硬的岩石中,李樵扶着石壁停住了脚步。